《庄子·大宗师》:真正领悟大道的人,能洒脱到什么程度?
懂得什么是自然,什么是人为,就算是认知的极致了。生命的出现是自然的作用。通过人为保全,便能活到天年。不过,怎么知道我所谓的天年,不是人为的结果呢?怎么知道我所谓的人为,不是自然的作用呢?所以说,这还不算真知。什么才是真知呢?
有了真人,才有真知。
上古时候的真人,不在乎自己缺少什么。不彰显成就,不谋求私利。他们从不后悔,也从不得意。他们爬到高处不会恐惧,进入水里不会沾湿,身在大火中不感到热。这是因为他们对生命的认知,已处于大道的高度。
上古时候的真人,晚上睡觉不做梦,白天醒来无忧思,吃东西不在乎味道,气息深沉而绵长。
上古时候的真人,面对生死轻松自如。如一进一出、一来一去那般自然。他们不用心智损害大道,不以人为助力自然。他们心中没有杂念,外表安宁,神态纯朴。他们的情绪变化,如同四季变迁那般自然。严肃如秋,温和如春,与万物相处恰到好处,没人知道他们的极限在哪。
上古时候的真人,待人义气,却无世俗的交情。
他们永远像是缺少什么,却从不接受别人的恩惠。
他们独来独往,悠然自得,却一点也不固执。
他们心胸开阔,却一点也不浮华。他们对待人生,是乐观开朗的。
他们身在高处,是不得已而为之的。
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奉献自己,功成之后也能无所挂碍地退出。
他们表面严谨地跟着世俗走,内心却辽阔高远而没有约束。
他们看起来沉默不语,其实只是没有心机,忘了要说什么。
万物都是大道的体现。无论人喜欢或不喜欢,万物都是一体的。认为万物是一体的,就是与天道相合。认为万物不是一体的,就是与人心相合。不把天与人对立起来看,这就是真人。生与死,如同日夜交替,是自然的规律。人无法改变自然,这是万物的本性。
泉水干涸之后,鱼儿们被困在陆地上,用湿气供彼此呼吸,用唾沫让彼此湿润。与这样其被生死所困,不如在广阔无垠的江湖里忘却生死。与其赞美尧舜、谴责桀纣,不如忘却是非,融化于大道之中。
把船藏在山谷,把山藏在湖泽,看起来很稳妥。但夜半之时,还是被大力士背走,沉睡之人却未曾察觉。沧海桑田,万物变迁。造化这个大力士,拥有改变一切的伟力。东西藏得再好,终究免不了失去。但如果把天下,藏于天下,就永远都不会失去。愈想抓住某样东西,就愈抓不住。但如果一切归于自然,还于本位,就无所谓失去。所以圣人永远不会失去什么。始终与万物共存,他们能够安心顺应由少到老。由生到死的变化,对于得道的圣人,人们尚且愿意效法,更何况那万物变化的本源,大道本身呢?大道是真实存在的,可以验证的。它没有主观作为,也没有固定形态,它可以心传而不能口授,可以领悟却无法看见。它以自己为根本。天地出现之前,它就一直存在。它产生了天地万物,包括所谓的鬼神上帝。它在太极之上却无所谓高,在六极之下却无所谓深,先于天地却无所谓久,长于上古却无所谓老。
大道可得,但如何才能得呢?来看一则寓言。
南伯子葵问女偊:“你年纪很大了,面色却如孩童般,怎么回事呢?”
女偊说:“因为我得道了。”
南伯子葵问:“道能不能学啊?”
也许因为南伯子葵的关注点在于永葆青春之术,所以女偊回答说:“不行,你不是这块料。”
接着她又说:“卜梁倚这个人,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。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,我想教他,他就一定能得道吗?不是的。不过,有圣人之才的人,悟道还是更容易些。我告诉他我得道的方法是守持心神。我守持三日后,已忘却世俗。又守持了七日,已心外无物。再守持了九日,已忘却生命。忘却生命后,心境已清明洞彻。内心清明洞彻后,便能显现大道。显现大道后,便不受时间限制,达到无死无生的境界了。空明虚静之心不死,物欲成见之心不生。对于外物,任其来去,任其成毁,心总是虚静。这就叫做“撄宁”。即乱而后定,动而后静。”
南伯子葵听后问:“你说的这些是从哪来的?”
女偊说:“从语言文字之中,从耳闻目见之间,从劳作歌咏之时,从幽远空旷之处,从万物开始之前。”
通过上面这则对话,庄子为我们呈现了得道的次第与境界。那么,得道之人拥有怎样的风采,又是如何面对生老病死的呢?来看下面这则寓言。
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个人一起交谈,他们互相说:“谁能把生死存亡当成一体,我就和他交朋友。”
随后四人相视而笑,成为莫逆之交。
过了不久,子舆得了病,子祀去看望他。
子舆说:“造物者真伟大啊!把我变成这副蜷曲佝偻的样子。”
子祀说:“你厌恶自己这个样子吗?”
子舆说:“不,我怎么会厌恶呢?如果把我的左臂化成一只鸡,我就用来报晓。如果把我的右臂化成弹弓,我就射鸟烤来吃。如果把我的屁股化成轮子,精神化为马,我想去哪就去哪。适时而生、顺时而死、安时处顺,哀乐的情绪就不会入侵心中,这就是古时候所说的解除束缚。那些无法解除束缚的人,是被外物捆绑住了。人不能胜天由来已久,我有什么可厌恶的呢?”
不久后,子来病危,他的妻子儿女围着他痛哭。
子犁前去看望,对他的家人说:“去,走开,不要担忧正在变化的人。”
随后,子犁靠在门边说:“伟大啊!造化者,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,把你送到哪去呢?把你变成鼠肝吗,把你变成虫臂吗?”
子来说:“人对父母惟命是从自然对于人来说,又何止是父母。自然让我死,我不听,那我就太叛逆了。罪过何其大啊!天地给了我形体,让我生时劳动、老后清闲、死后安息。假设现有一铁匠在打铁,突然一块铁跳起来说:‘我一定要成为莫邪宝剑,那铁匠必认为这是块不祥的铁。’若一个人出生时大喊:‘我是人,我是人!’那么造化者必认为他是不祥之人。如果只因有了人的形体就沾沾自喜,那么世界万物的形体千变万化,无所穷尽,哪高兴得过来呢?天地为熔炉,造化为铁匠,我到哪去不行呢?”
子来说完后,酣然睡去,又自在醒来。
这则寓言中,庄子为我们呈现出得道之人对于生老病死的洒脱态度。在他们眼中,生死只是物化的一环,根本无需悲喜。再看下一则寓言。
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在一起交谈,他们互相说:“谁能无心地相交,自然地相助?”
谁能够超然于物外,遨游于无极?谁能够忘却生命,没有穷尽?
不久后,子桑户去世,尚未埋葬。孔子听说后,让子贡去帮忙料理后事。子贡到了那里,看见孟子反和子琴张,一个编曲一个弹琴,合唱道:“哎呀呀桑户啊,哎呀呀桑户啊,你已经回归本真了,而我还在当个人啊!”
子贡问他们:“请问对着尸体唱歌,合礼吗?”
孟子反和子琴张相视而笑,说:“他哪里懂得礼的真意!”
子贡回去后,告诉孔子说:“他们是什么人啊?没有修养,放荡形骸,对着尸体唱歌,没有悲哀之色,简直无法形容,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?”
孔子说:“他们是游于尘世之外的人,而我是游于尘世之内的人。尘世内外不相干,我居然还让你去吊唁,真是惭愧啊!他们与造化为伴,与天道同游。他们把生当作肉瘤,把死当作肉瘤溃烂。这样的人,哪里会有生死的先后分别呢?不同的元素合成一个形体,所以他们遗忘了肝胆耳目;生命循环往复,不见始终,所以他们神游于尘世之外,逍遥于自然的境地。他们怎么会固守烦乱的世俗礼节,表演给别人看呢?”
子贡说:“那么老师您遵循的是哪一方的道理呢?”
孔子说:“我嘛,是遭受天刑的人。但即便如此,我愿与你共同寻求大道。”
子贡说:“请问有什么方法吗?”
孔子说:“鱼适合在水中,人应该与大道同在。对于鱼来说,挖个水池就能生存;对于人来说,内心无事自然能够安定。所以说,鱼相忘于江湖,人相忘于大道。”
子贡说:“请问奇人是什么人?”
孔子说:“奇人异于世俗,却合于自然。所以说,自然中的小人,是俗世的君子;自然中的君子,是俗世的小人。”
颜回问孔子:“孟孙才的母亲去世了,他哭起来没有眼泪鼻涕,心里不悲伤,居丧不哀痛。就这,他却以很会办丧事而闻名鲁国。难道他是徒有虚名吗?我觉得很奇怪。”
孔子说:“孟孙才做到极致了,比那些懂得丧礼的人强太多啦。丧事应该简办,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,孟孙才却做到了。孟孙才不知为什么生,为什么死,不知先生后死,还是先死后生。人死,只不过是化成另一种不知道的事物罢了。况且,化与不化就一定分得清楚吗?我和你,梦都还没有醒呐!人们总爱说我如何如何,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真正的我呢?比如你梦见自己是一只鸟在空中飞翔,一条鱼在深水遨游,那现在说话的我们,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清醒呢?心里真正快乐是来不及笑的,发自内心的笑是来不及事先安排的,顺应自然的变化,就与大道合一了。”
这则寓言中,得道之人虽身处世俗之内,心却在世俗之外。他们不追随世俗礼节,面对亲人或朋友的死亡,没有痛哭流涕,没有大操大办,而是顺任自然。在庄子看来,只有超脱世俗的价值判断,方能接近大道。正如下面这则寓言所要表达的。
意而子去见许由。
许由说:“尧教了你什么?”
意而子说:“尧告诉我:‘你一定要践行仁义,明辨是非。’”
许由说:“那你还来我这干嘛呢?尧已经用仁义刺花了你的脸,用是非割掉了你的鼻子,你还如何逍遥呢?”
意而子说:“虽然如此,我还是想游于逍遥的境地。”
许由说:“不行,视力有问题的人,看不清美丽的容貌,眼睛瞎掉的人,无法欣赏漂亮的衣服。”
意而子说:“美女无庄忘记了自己的美丽,大力士据梁忘记了自己的力气,黄帝忘记了自己的智慧,这都是在大道的熔炉中锤炼出来的。怎么知道造物者,不会修复我脸上的刺伤,修补我残缺的鼻子,使我恢复本来的形体,从而追随先生呢?”
许由说:“唉,这不好说啊,不过我可以给你稍微讲讲。我的大宗师,大道,调和万物却不自以为义,恩泽万世却不自以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自以为老,涵盖天地、创造万物而不自以为巧。这就是逍遥游的境界。”
庄子认为,世俗的仁义道德观念,深深浸染着世人,成为人心的桎梏。必须经过千锤百炼,把世俗世界的杂质去除,方能领悟大道,游于逍遥。下面,庄子为我们举例说明。
颜回对孔子说:“我精进了。”
孔子说:“这怎么讲?”
颜回说:“我忘却仁义了。”
孔子说:“不错,但还不够。”
一段时间后,颜回又见孔子,说:“我精进了。”
孔子说:“这怎么讲?”
颜回说:“我忘却礼乐了。”
孔子说:“不错,但还不够。”
又过了一段时间,颜回再见孔子,说:“我精进了。”
孔子说:“怎么个精进法?”
颜回说:“我坐忘了。”
孔子脸色突变,说:“什么叫坐忘?”
颜回说:“丢掉肢体,消融耳目,摆脱形体和心智的束缚,与大道相通,这就叫坐忘。”
孔子说:“与大道相通,便无是非好恶,与万物同化,便无偏见执着。你果真是一位贤人啊,我愿在你后面学习。”
这则寓言中,颜回完全消除了世俗的牵绊,与大道合一,得到了孔子的称赞。
然而,理想丰满现实骨感。尽管庄子刻画了一个又一个得道之人,但他心里清楚,一般人要想超脱俗世,谈何容易呢?所以,文章的结尾,庄子忽然笔锋一转,从美好的理想转到血淋淋的现实,透露出深深的无奈之感。来看最后一则寓言。
子舆和子桑成为朋友。那天,大雨已连下了十日,子舆说:“子桑恐怕饿病了吧。”于是他带着饭去看望子桑。
子桑家门口,传来又哭又唱的声音:“父亲啊,母亲啊,天啊,人哪!”
歌声微弱而又急促。
子舆进门说:“你唱诗歌,为何是这个调子?”
子桑说:“我在想,是谁让我落得这般田地,但我始终想不通!父母难道愿意看到我贫困吗?天地无私,难道会偏偏针对我吗?我想不通啊,难道这一切都是命吗?”
的确,得道对于一般人来说,太难了。上古时期,人人都是真人,人人都以大道为宗师,多么让人向往。但庄子所在的,却是一个损不足而补有余的乱世,更多的是子桑这类人。子桑不是那个得道的子桑户,他无法超脱生死,只能在穷困潦倒中挣扎叹息。而世俗世界,之所以如此残酷无奈,归根结底还是统治者的问题。所以,在接下来的《应帝王》篇中,庄子将直接跟统治者对话。让我们下期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