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田子方》:哀莫大于心死,何不游心于大道?
今天这期,我们来讲《庄子·外篇》中《田子方》这一篇。原文共有十一则寓言,我节选了其中六则为大家介绍。先来看第一则。
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,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。
文侯问:“谿工,是你的老师吗?”
子方说:“不是,是我的老乡。因为他对于大道很有见解,所以我称赞他。”
文侯又问:“那你没有老师吗?”
子方说:“有啊。”
文侯问:“你的老师是谁呢?”
子方说:“东郭顺子。”
文侯说:“那先生为什么没有称赞他呢?”
子方说:“他为人真朴,常人外貌却有一颗天心,顺任自然而持守真性,清静空明而能容纳万物。遇见无道之人,他便端正自己开悟对方,使之邪念自消。我怎配称赞他呢!”
子方离去,文侯一副惆怅的样子,整日不说话。
他把面前站立的臣子叫过来,说:“太过遥远了,全德的君子!我起初以为圣人智慧的言论、仁义的行为,已经是极致了。但我听说子方的老师之后,我身体松散不想动,嘴巴紧闭不想说话。我之前所学的东西,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泥人土偶罢了,魏国真是我的牵累啊。”
这则寓言,主要突出东郭顺子得道者的品质。
他“为人也真”,纯真朴实,没有丝毫矫揉造作;他“人貌而天虚”,虽是常人外貌,却有一颗天心,即道心、自然之心;他“缘而葆真”,他顺应自然而保持真性;他“清而容物”,他内心清静空明,可容纳万物。他“正容以悟人”,他实行不言之教,用自己的行为,自然地感化他人。
一言蔽之,这些品质,就是自然无为。与之相对应的,是世俗之人推崇圣人智慧、仁义道德的行为,这样的刻意而为,在作者看来是表面功夫,徒增牵累。
来看第二则寓言。
温伯雪子去往齐国,途中在鲁国暂住。
鲁国有个人想见他,温伯雪子说:“不行。我听说鲁国的君子,很懂礼义,但却不太了解人心,我不想见。”
温伯雪子到了齐国,回来的时候,又在鲁国暂住,那个人又想见他。
温伯雪子说:“之前求见我,现在又求见我,一定是有什么要警示我的。”
于是出门见客,但回来就叹息。第二天又见客,回来还是叹息。
仆从问:“每次见这人,回来的时候都要叹息,怎么回事呢?”
温伯雪子说:“我之前就告诉你了,鲁国的人,懂礼义却不懂人心。刚刚见我那个人,进退都规规矩矩的,举动一会儿像龙,一会儿像虎。他劝谏我的时候像我儿子,开导我的时候像我父亲,所以我才叹息啊!”
孔子去见温伯雪子,但却一言不发。
子路问:“先生您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,如今见面却不说话,为什么呢?”
孔子说:“像这样的人,目光所及就是大道,也就不容言辞了。”
这则寓言,作者批判儒家“明乎礼仪而陋知人心”,就是说儒家对仁义礼乐那一套非常精通,却对人心了解不够,不明白仁义礼乐对人心的束缚。温伯雪子之所以两次叹息,就是因为那位见他的儒者,八面玲珑、虚与委蛇,举动十分地刻意,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他那仁义礼乐的面具。与之相对的,是温伯雪子与孔子的相见,双方心照不宣,无需多言,无需客套,真实而自然。
我们继续看下一则寓言。
颜回对孔子说:“先生漫步我也漫步,先生快走我也快走,先生疾跑我也疾跑,先生奔逸绝尘,而我却只能瞪着眼落在后面了。”
孔子说:“颜回啊,何出此言呢?”
颜回说:“先生漫步我也漫步,是说先生主张什么我也主张什么;先生快走我也快走,是说先生辩论什么我也辩论什么;先生疾跑我也疾跑,是说先生讲什么道我也讲什么道;等先生奔逸绝尘,我却瞪眼落后,是说先生不说话就能取信于人,不偏私却能与人亲近,没有爵位人民却相聚于前,我却不知为什么能够这样。”
孔子说:“唉,可得想清楚啊!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,身死都是次要的。太阳从东方升起,从西方落下,万物无不类似,有眼有脚的人类,依赖这个规律而有所作为。太阳升起相当于活着,太阳落下相当于死亡。万物也是这样,有的将要出生,有的将要死亡。我们一旦被授予形体,无不在变化中等待着消亡。万物循环运动,日夜不间断,不知道终点在哪。形体是自然产生的,可知命运是无法预知的。因此我参与自然变化。我们一直交臂相处,你却不知道这个道理,可不悲哀嘛!你大概只看到了我的表象,表象已经消逝了,你却还在追寻,认为它仍然存在,这是在空荡的集市中寻求马匹。我脑海中的你很快被遗忘,你脑海中的我也很快被遗忘。虽然如此,你有什么可忧虑的呢?因为即使遗忘了过去的我,我还有不会被遗忘的东西存在。”
这里作者提到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如果不明白万物时刻在变化,总是执着于过去的形迹,那就是心死,是最大的悲哀。
孔子的主张、辩论、讲道,这些都是有为,都是有形迹的,所以颜回能够学会。然而,不说话却能取信与人,不偏私却能与众人亲近,无爵位却能聚集人民,因为没有形迹,所以颜回不知其所以然。这是一种无为的品质,无为而无不为,就像大道,无声无形却能创生万物。世界万物千变万化,每一秒都在更新。若执着于形迹,等于是求马唐肆,即在马不停留的地方求马,必然是徒劳无功的。虽然如此,变化本身,即大道本身是永恒不变的,所以我们要顺应变化、参与变化,让自己的心在无穷无尽的大道中遨游。
就像下面这则寓言所说的:游心于道。
孔子去见老聃,老聃刚洗完头,正披着头发等它干,样子不像个活人。
孔子退出去等他,一会儿后再去相见,说:“我是眼花了吗?还是说这是真的?刚才先生您身体一动不动就像槁木,如超然物外、遗世独立一般。”
老聃说:“我游心于万物的初始。”
孔子说:“什么叫万物的初始?”
老聃说:“我心中困惑而无法知晓,嘴巴紧闭而无法言说。我试着为你讲个大概吧:至阴之气寒冷,至阳之气炎热。寒冷能出于天,炎热能出于地。阴阳交汇融合,则万物生成,作为万物的开端,却不见其形。消长盈虚,明暗交替,日月变迁,时刻有所作为,却不见它的功绩。万物的生有萌发之处,死有归宿之处,开始和终结无限循环,不知其穷尽。不是它,谁能成为万物的本根呢?”
孔子说:“请问游心于此是什么体验?”
老聃说:“若游心于此,便是至美至乐。获得至美而遨游于至乐的人,叫做至人。”
孔子说:“愿闻其方法。”
老聃说:“食草的兽类,不会因更换草地而忧患;水生的虫鱼,不会因更换水域而忧患。因为只是进行了小的变化,而没有失去大的根本,所以喜怒哀乐不会入侵心中。天下,是万物所构成的整体。了解万物的共通之处,并用同等的眼光看待,则四肢百骸都是尘垢,生死始终便是昼夜,这些尚且无法扰乱内心,得失福祸又何足介怀?丢弃身外之物,就像丢弃泥土,因为知道自身比身外之物更可贵。可贵的永远在于自身,不会因变化而失去。况且事物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,有什么值得困扰内心呢?得道之人才能真正理解这一点。”
孔子说:“先生德配天地,却仍要借助玄妙至极的理论来修心。古时的君子,谁又能免于此呢?”
老聃说:“不然。正如水之涌流,无为而自然;至人的德性,不用刻意修炼,也不会被外物分离。就像天自然高,地自然厚,日月自然光明,哪里用得着修呢?”
孔子出去,告诉颜回:“我对于大道的了解,就像酒缸中的飞虫啊!若不是老聃先生启发,我还不知道天地的全貌呢!”
这则寓言中,老子游心于万物的初始,万物的初始即是大道。
天地阴阳从大道中诞生,天阳地阴,阴阳交泰,则万物生成。因为大道,万物有序运行,有生死始终、消长盈虚、寒来暑往、日月变迁等等。但是,大道本身没有任何形迹,无名无功无己。游心于大道,即顺应大道、齐同万物。如此一来,生死得失、喜怒哀乐皆无法入侵心中,就能体验至美至乐。至美至乐,就是无所谓美丑,无所谓快乐忧愁,内心总是恬淡。这种恬淡,乃是出于自然,而非刻意修炼而成。一如人的德性自然圆满,无需画蛇添足。
我们接着往下看。
庄子见鲁哀公,哀公说:“鲁国多儒士,少有学习先生之道的。”
庄子说:“鲁国少有儒士。”
哀公说:“全鲁国都穿儒服,为什么说少呢?”
庄子说:“我听闻:儒者中头戴圆冠的知晓天时,脚穿方鞋的知晓地形,腰带佩玦的遇事能决断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穿其服;穿其服者,未必有其道。公若不以为然,何不号令国中,说:‘没有此道却身着此服者,罪当处死!’”
于是哀公下发号令,到了第五日,鲁国无人敢穿儒服。唯独一男子,身着儒服立于公门。哀公立即召他前来,询问国事,千转万变他都能应对不穷。
庄子说:“鲁国只有一个人儒者,可算多吗?”
这则寓言,作者讽刺儒家沽名钓誉、名不副实者多,真才实学者少,换句话说,即是衣冠禽兽、假仁假义者多,真仁义真君子少。
我们最后再来看一则寓言。
列御寇向伯昏无人展示射箭,他拉满了弓弦,手肘上还放着一杯水,如此把箭射出去。前面一支箭刚离弦,下面一支箭又立马扣在了弦上,如此箭矢连发。这个时候,列御寇就像个人偶一般岿然不动。
伯昏无人说:“你这是有心之射,而非无心之射。要是我和你登上高山,踏着危石,身临百丈深渊,你还能射箭吗?”
于是,伯昏无人登上高山,踏着危石,身临百丈深渊,然后背对深渊慢慢向后退,直到脚的十分之二悬空在外,之后他向列御寇作揖行礼,示意他过来射箭。只见列御寇吓得趴在地上,汗水流到了脚后跟。
伯昏无人说:“至人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放浪于八方而神色不变。现在,你惊慌至此,头昏眼花,你想射中很难啦!”
这则寓言讲“有心”和“无心”。所谓有心,即心有挂碍,外在的变化会入侵于心中。所谓无心,即外物不入于心,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内心的平静。“有心之射”仅停留在术的层次,而“无心之射”已然进入道的层次。术是有为而有所为,道则是无为而无不为。
那么,关于《田子方》这一篇文章,我们就介绍到这儿,我们下期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