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庚桑楚》:千世之后,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
今天,为大家介绍《庄子·庚桑楚》这篇文章。文章由一则寓言故事,和多段论述构成,篇幅较长。寓言和论述,我将分成两个来讲。这期视频,先来看这则寓言故事。
老聃的弟子中,有个叫庚桑楚的,“偏得老聃之道”。
偏得,可以说他很优秀,这么多弟子门人中,偏偏他得了老聃之道。但也可以说他走偏了,尚未完全得道。
庚桑楚偏得老聃之道后,要找个艰苦之地继续修行,于是去了北方的畏垒山居住。
庚桑楚到了畏垒山之后,身边有些炫耀智巧之人,他就离开他们;身边有些标榜仁义之人,他就疏远他们。他只和那些淳朴敦厚的人在一起,只让那些勤劳踏实的人帮他做事。庚桑楚在那住了三年,畏垒山大丰收。畏垒的百姓们互相说:“庚桑先生一开始来的时候,我很惊讶,觉得他很奇怪。如今,以一天来计算他带来的好处,并不明显;但以一年来计算却好处多多。他大概是圣人吧!你们为什么不一块儿来奉他为君主,让他掌管国家社稷呢!”
老子曾说:“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”功绩达到了,事情完成了,但百姓们都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样子,和别人无关。这就是无为而治,统治的最高境界。这也是《逍遥游》中“神人无功”的境界,“无功”也就“无名”。
但是畏垒山的百姓,明显感受到了庚桑楚的功劳,所以要尊崇他,给他名望。这么一来,就是“有功有名”。
庚桑楚听说要让他当君主,心中不愉快。因为此时此刻,他才意识到,自己并没有真正得到老聃之道。他来畏垒山,刻意的对身边的人进行亲疏远近,看似无为,实则有为,导致百姓们不淳朴,要奉他为主。
弟子们当然不理解他,当君主有什么不愉快的?
庚桑楚说:“弟子们为什么会对我感到奇怪呢?春气萌发而百草生长,秋季到来而万实成熟。春和秋,难道无缘无故这个样子吗?这都是天道的运行啊!我听说至人,安静地呆在小小的房间里,百姓们自由自在、随心所欲,不知道要去往哪里。如今这些畏垒的小老百姓,窃窃私议,想把我当成贤人来供奉,我难道是当标靶的人吗?我因此无法释怀老聃的教诲。”
大道无为而无不为,创生万物、化育万物,使万物得以有序运行,但万物却感受不到它的存在。如今庚桑楚成为百姓们的焦点,已然违背了自然无为之道,所以无法释怀。
有弟子不认同庚桑楚的话,说:“不是这样的。在小小的沟渠中,大鱼无法调转自己的身体,而那泥鳅却能为所欲为;在小小的山丘之中,巨兽没办法隐藏自己的身体,而狐妖却能兴风作浪。况且,尊崇贤人,任命能人,重视善人,奖赏有利之人,自古尧舜都是这样做的,何况是畏垒的百姓呢?老师你也就听从他们吧!”
弟子这话,是把庚桑楚比作大鱼巨兽,让他不要在这小沟小山中藏身了,藏是藏不住的,倒不如接受百姓的推崇,成为这畏垒山之主,进行一番大作为。况且贤能之人,自尧舜起都是被尊崇的,这是你该得的,老师你又何必介怀呢。能说出这番话,说明这弟子的路也走偏了。
庚桑楚跟他说:“年轻人你过来!能够含车的巨兽,独自离开山林,则免不了罗网之患;能够吞舟的大鱼,突然失去了水,则蚂蚁都能够让它痛苦。所以,鸟兽不厌恶山高,鱼鳖不厌恶水深。保全形体和本性之人,都会隐藏自己,不会厌恶幽深渺远。况且虞舜这两个人,又哪里值得称赞呢!像他们这样分辨(贤能善利),就是妄自穿凿院墙,然后去种植蓬蒿;就是选择头发来梳,计算米粒来煮,这样精明又怎么能够救济世人呢!推举贤能则百姓相互碾压,任用智巧则百姓相互欺盗。尧舜做的那些事,不足以使百姓敦厚。百姓对于利益甚是心切,为此儿子有杀害父亲的,臣子有杀害君主的,白天盗窃,正午挖墙。我跟你说,大乱的祸根,必然滋生于尧、舜之间,其流弊存在于千世之后。千世之后,必然会有人吃人的现象啊!”
庚桑楚这里是说,鸟兽鱼鳖尚且知道藏身于高山深水之中,以求避免祸患、保全生命。作为人,为何要效法那脱离山林的巨兽,脱离水域的巨鱼,自招罗网之患,蚁噬之苦呢?更何况,人心比动物复杂得多,一旦打开了崇尚贤能善利的口子,人们便会无所不用其极,竞逐不休,从而导致大白天挖墙偷盗,父子、君臣相残,甚至人吃人的现象出现。所以,真正保全形体、本性之人,都是深藏内敛的,不去分辨,不去追逐,不去张扬,顺任自然,安于恬淡。
庚桑楚有个叫南荣趎的弟子,听完老师的话,很是震惊,端正坐姿说:“像我年龄已经很大了,要怎样修行才能达到您说的境界呢?”
庚桑楚说:“保全你的形体,养护你的本性,不要让你的思虑奔逐劳苦。如此三年,则可以达到我说的境界。”
南荣趎说:“眼睛的形状,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同,但盲人却看不见;耳朵的形状,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同,但聋人却听不见;心的形状,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同,但疯子却不能控制自己。人与人之间本是相通的,难道有什么东西在中间阻隔吗?为什么我想要寻求那样的境界却得不到呢?现在您跟我说:‘保全你的形体,养护你的本性,不要使你的思虑奔逐劳苦。’我尽力去听这个道理,但也只是停留在耳朵中而已啊。”
南荣趎的境界不到,所以庚桑楚说的话,他领悟不了。他很疑惑,觉得人与人都差不多,为什么自己却总是停留在听得懂的层次,而始终达不到彻悟的境界。
事实上,南荣趎的内心是偏滞的,目的性太强,一味地求诸于人而从不求诸于己。
庚桑楚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点化这位弟子,所以下面他说:“我只能说到这了。土蜂不能化为菜虫,越地的鸡不能孵化天鹅的卵,而鲁国的鸡却可以。鸡和鸡,本质并非不同,有的能有的不能,只是说才能有大有小而已。现在的我才能的比较小,没办法点化你。你为什么不往南边儿去见见老子呢?”
庚桑楚这话,其实也侧面回答了南荣趎的问题,人与人本质并非不同,但经历各异,悟性也有高低之分。
南荣趎听从了老师的建议,准备好粮食,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,抵达了老子的住所。
老子问他:“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吗?”
南荣趎说:“是的。”
老子说:“你为什么和这么多人一起来呢?”
南荣趎很惊恐,回过头去看自己后面。
老子说: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?”
南荣趎低头惭愧,然后仰头叹息说:“现在我忘了要回答什么,因而也忘了我要问什么了。”
老子说:“什么意思?”
南荣趎说:“我要是不机智吧,别人会说我愚笨;要是机智吧,我又会为自己发愁;我要是不仁吧,则伤害别人;要是仁吧,又为自己发愁。我要是不义吧,则伤害别人,要是义吧,又为自己发愁。我要怎样逃离这个怪圈才行呢?我说的这三者,是我所感到困扰的,希望通过庚桑楚的介绍,来向您请教。”
老子说:“刚才我观察你眉宇之间,我就已经了解你了;现在你又说了这些话,证实了我的想法。你失魂落魄的样子,像是失去了父母,像是拿着竹竿去探寻大海。你是个丧失本根的人啊!迷茫啊,你想要返回本真的性情,却找不到入口,可怜啊!”
从这段对话可知,老子一眼就看出了南荣趎被世俗的价值判断给束缚住了,所以他说,你为什么和这么多人一起来,即是说,你为什么带着这么多本真之外的自己。南荣趎刚开始没听懂,以为真的有人在他后面,所以吓了一跳。经过老子进一步点化,他才知道老子另有所指。那一瞬间,他似有所悟,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。但马上,他又陷入了偏滞困惑。到底该不该运用智巧,到底该不该仁义,他又进入了这样的怪圈。可见他受世俗的毒害已深,难以回到自己的本心里来,总是在外面转圈,也难怪老子说他可怜。
听完老子的一顿棒喝,南荣趎请求在就近的居所中闭关,想要“召其所好,去其所恶”,把世俗的那些东西去除,回归本真。但十天之后,他仍然感到很愁苦,又去见老子。
老子说:“你只需自行涤荡你的身心,又怎么会郁郁寡欢呢?然而你身上仍有不好的东西渗透出来!外在被束缚的人,不能够急切地去抓外在,要关闭内心;内心被束缚的人,不能急切地去抓内心,要关闭外在。内外交困的情况,就算是道德高深之人,尚且不能够把持,何况是脱离大道而行的人呢!”
之前,庚桑楚让南荣趎“全汝形,抱汝生(性),无使汝思虑营营”,这样修行三年才差不多。但这才十日,南荣趎就坚持不下去了,可见他急功近利。他年纪大了,内心急着寻求大道,属于是内外交困的情况,这种情况即便是道德高深之人,尚且不能把持,他这样被世俗浸染太深的人,又岂能在短时间内解决呢?
但南荣趎似乎不太开窍,他说:“村中有人生病,邻居去问他,他能说出他的病,说明他把病当成病,还不算真正得病。像我在这听大道,正如吃了药还加重了病(越来越困惑)。我只想听听养护性命的方法就行了。”
他的意思是,我知道自己问题在哪,所以我问题还不算严重,但老子您给的药,我吃了之后,反而问题更加严重了,我更加困惑了。所以,我退而求其次,我不要大道了,我就想活得久一点儿。但其实,老子的药,南荣趎根本没有吃进去,就更别提消化了。
面对如此偏滞的一个人,老子并没有情绪波动,而是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。他说:“养护性命的方法,你能持守纯一吗?能不丧失吗?能不占卜而知吉凶吗?能止于分内吗?能放下过去吗?能舍弃他人的影响而寻求自己的本心吗?能无拘无束吗?能纯真无知吗?能像婴儿一样吗?婴儿整日啼哭但喉咙不沙哑,是因为和顺到了极点;整日握拳但手不劳累,是因为他的德性是混同的(不分辨、不刻意);整日睁眼看东西但目光不散乱,是因为不偏执于外物。走路不知道要去哪里,停歇不知道要干什么,顺应万物而共同波流。这就是养护性命的方法了。”
其实这里,老子仍在点化南荣趎,哪里有什么单独的养护性命的方法。养护性命,在于遵循大道,顺应自然变化,不妄自运用心智,不让外物入侵于心。
南荣趎听后问:“那么这是至人之德的境界吗?”
能自然的做到这些,当然是至人之德;但如果是刻意而为,功利性的去学习这些,自然也就不是至人之德。南荣趎的问题,明显是带有功利性的。
所以老子回答他:“不是。这只是所谓的冰解冻释,够得上(至人之德)吗?至人,与万物共同在大地上求食,享受天然的快乐。不受人物利害的搅扰,不互相区分,不互相谋虑,不互相生事,无拘无束地去,纯真无知地来,这就是养护性命的方法了。”
老子知道,这些话对于南荣趎来说,只是解开他内心的疑惑,仅此而已,即所谓的冰解冻释。老子两次回答,说的都是同一种境界。因为南荣趎执迷不悟,刨根问底,老子只能换着说法来点化他。
然而,南荣趎依旧没有领悟,他继续问:“这就是极致了吗?”
老子回答:“还不是。我原来告诉过你:‘能像婴儿一样吗’婴儿行动不知道要做什么,走路不知道要去哪里,身体就像槁木的树枝,内心就像死灰。像这样的人,祸也不来,福也不到。福祸都没有,哪里会有人为的灾害呢!”
老子的潜台词是,只要你还在问我,就仍然不是极致。只有自行领悟,并自然而然地做到了,这才是极致。
这则寓言到此戛然而止,南荣趎没有问下去了,但他到底悟没悟,我们不得而知。
那么至此,《庄子·庚桑楚》的寓言部分,也就为大家介绍完了,剩下的论述部分,我们后面再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