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让王》:得道者的快乐,无关境遇的穷通。
今天这期,为大家介绍《庄子·让王》。这篇文章近二十则寓言,篇幅较长,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部分。
我们先来看第一部分。
尧把天下让给许由,许由不接受。又让给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说:“让我当天子,还是可以的。虽然如此,我恰好有过度忧劳之病,正要治疗,无暇治理天下。”天下非常重大,却不因为它损害生命,又何况是其他东西呢!唯有不因为天下而危害生命的人,才能托付天下。
舜把天下让给子州之伯,子州之伯说:“我恰好有过度忧劳之病,正要治疗,无暇治理天下。”所以,天下是大器,却不用它来替换生命,这就是有道之人和凡夫俗子不同的地方。
舜把天下让给善卷,善卷说:“我立身于宇宙之中,冬天穿皮毛,夏天穿葛布;春天耕种,身体足以劳动;秋天收获,身体足以休息;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。我要天下干什么!可悲啊,你不懂我!”
于是他不接受,之后离开进入了深山,没人知道他在哪。
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之农, 石户之农说:“真够劳累啊君主的为人,是个勤奋之人。”他认为舜的德行还不够,于是丈夫背负东西,妻子头顶东西,带着孩子进入海岛,终生不返回。
第一部分的开篇,作者不厌其烦地讲述了五件类似的事情,尧舜让天下一次次被拒绝,作者借此强调了生命的重要性,认为包括天下在内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生命。当然,这里的生命,不仅仅是形体的存活,更重要是保持自然本真的完整,即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状态不被搅扰,四个字总结就是“全身养性。”
我们再来看后面三则寓言。
一
太王亶父在邠地居住,狄人攻打他。太王亶父奉送皮帛给狄人,狄人不接受,奉送犬马,狄人不接受,奉送珠玉,狄人也不接受,狄人所追求的,是土地。太王亶父说:“和别人的兄弟住在一起,却杀害他的弟弟,和别人的父亲住在一起,却杀害他的儿子,我不忍心啊。你们努力生活吧,做我的臣子和做狄人的臣子,哪有什么不同!况且我听说,不能因为用来生养人的土地,而去伤害土地所生养的人。”于是拄着拐杖离去了。百姓接连跟从他,最终在岐山脚下成立了国家。太王亶父,可谓能尊重生命。能尊重生命的人,即使富贵也不会因为供养而伤害身体,即使贫贱也不会因为利益而劳累形体。今世之人,身居高官尊爵的人,都很在意失去(爵禄),看见利益,就轻易地丢弃生命,岂不迷惑呢!
二
越国人杀害了三代君主,王子搜很恐惧,逃到了丹穴这个山洞中。而越国没有国君,寻求王子搜不得,便也跟从到了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来,越人就烧艾草把他熏出来,让他乘坐国君的车。王子搜攀援着绳子登上了车,仰天呼喊:“君位啊,君位啊, 偏偏不肯放过我吗!”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当国君,而是厌恶国君带来的祸患。像王子搜这样的人,可谓不因为国君之位而伤害生命,而这恰恰是越国人想要的君主。
三
韩、卫两国相互争斗侵占地盘。子华子觐见昭僖侯,昭僖侯面带忧愁之色。
子华子说:“现在让天下人在您面前写下誓言,誓言说:‘左手夺取则右手废掉,右手夺取则左手废掉,但是夺取之人必定获得天下。’您会去夺取吗?”
昭僖侯说:“寡人不夺取。”
子华子说:“很好!由此看来,两臂比天下更重要,身体又比两臂更重 要。韩国可比天下轻微多了,如今所争夺的,又远比韩国要轻微。您又何必愁身伤性地担忧得不到呢?”
昭僖侯说:“好啊!教寡人的人很多,我从未听闻这样的言论。”子华子可谓知道轻重。
如果说,许由、子州支父、子州支伯、善卷和石户之农五个人,是主动拒绝天下而选择生命,那么这太王亶父、王子搜、昭僖侯三个,便是被动的选择,他们要么是迫于形势,要么是受人劝导,而选择让出君位或土地。相比前面五个人,后面这三个人虽境界稍低,但仍受到作者的肯定。原因在于,他们仍然有尊重生命的意识,分得清孰轻孰重。值得注意的是,以上这许多“让王”者,不论主动与否,似乎都没有遭遇物质条件的窘境。换句话说,他们都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来满足“全身”的需求。而在此基础上,精神方面又能够清净恬淡、逍遥自得,不被物欲所牵累,这才是真正的“全身养性”,也是最完美最理想的状态。
我们接着看下一则寓言。
四
鲁国国君听闻颜阖是个得道之人,便让人带礼物先去表明心意。颜阖守在陋巷之中,穿着粗布衣裳,自己在喂牛。鲁君的使者到了,颜阖自己接待他。
使者说:“这是颜阖的家吗?”
颜阖回答:“是我的家。”
使者把礼物给他,颜阖说:“别是听错了让使者受责备,不如问个明白。”
使者回去了,再次问清楚,又来找颜阖,但却找不到了。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,是真的厌恶富贵啊。
这则寓言中,颜阖居住在陋巷,穿着粗布衣裳,物质条件颇为穷困。作者评价他“真恶富贵也”,说他是真的厌恶富贵。前面那些“让王”者拒绝富贵,并不是因为厌恶富贵,而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。而颜阖拒绝富贵,单纯就是讨厌富贵的生活方式,是一种对本心的遵从。无论哪一种,他们都选择了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东西。下面,有一段论述,对第一部分进行总结,同时开启了第二部分。
作者这样写道:
所以说:道的本真用来治理自身,残余用来治理国家,渣滓用来治理天下。由此看来,帝王的功业,是圣人多余的事,并不是用来全身养性的。如今世俗中的君子,大多危害身体舍弃本性去追逐外物,岂不可悲吗!凡是圣人的动作,必然要明察自己这样做的目标和原因。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,用随侯的珍珠去射千仞高的麻雀,世人必然嘲笑他。这是为什么?因为他消耗的东西很贵重,而追求的东西很轻微。生命,又岂止像随侯的珍珠那样贵重呢?
这段论述是说,道的本真是自然,是虚静恬淡寂寞无为,用来全身养性。而治理国家和天下,是有为之法,是自然之外的东西,是多余的渣滓。作者告诉我们,任何时候,都要把全身养性一定放在第一位,不能被任何东西所超越。而这也恰恰是前文诸多寓言所体现的。但是,世人往往不明察轻重,本末倒置,消耗生命、搅扰本性去追逐外物。
现在,我们来看文章的第二部分。一共七则寓言。
一
列子很穷,脸上有饥饿之色。
有一个客卿对郑子阳说:“列御寇,是个有道之士,居住在您的国家却穷困,您难道不爱惜人才吗?”
郑子阳于是派官员送去小米。列子见到使者,再次拜谢而拒绝。
使者离去,列子进入家中,他的妻子一边责备他,一边捶打胸口,说:“我听闻身为有道者的妻子,都能够悠闲安乐。如今饿成这样,相国派人来慰问并送食物给先生,先生却不接受,难道不是命该如此吗!”
列子笑着对她说:“相国并非自己了解我,是因为别人的言论而送小米给我,到时候给我定罪,又会是因为别人的言论,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。”
最终,百姓果然造反杀死了郑子阳。
二
楚昭王失去了国家,屠羊说跟从楚昭王流亡。楚昭王重返国家,准备赏赐跟从者,轮到屠羊说。
屠羊说说:“大王丧失国家,我丧失了屠羊这个官职;大王重返国家,我也重返屠羊这个官职。臣的爵禄已经复原,又有什么可赏赐的呢!”
楚王说:“强制受赏。”
屠羊说说:“大王丧失国家,不是臣的罪过,所以臣不敢伏诛;大王重返国家,不是臣的功劳,所以臣不敢接受赏赐。”
楚王说:“来见我。”
屠羊说说:“楚国有法律,必须有重赏大功之人才能觐见。如今臣的智慧不足以保存国家,勇武不足以歼灭敌寇。吴军攻入郢都时,我害怕危难而逃避敌寇,并非有意跟从大王的。如今大王想要废除律法而召见我,这不是臣想要闻名于天下的方式。”
楚王对司马子綦说:“屠羊说身处卑贱但说出来的义理很高尚,你替我请他担任三公之位。”
屠羊说说:“三公之位,我知道它比屠羊的职位高贵;万钟的俸禄,我知道它比屠羊的利益丰厚。但是岂能因为享受爵禄而让大王有滥施之名呢?我不敢当,愿返回我屠羊的市场。”于是仍没有接受。
三
原宪在鲁国居住,土墙围成的陋室,用生草盖屋顶;蓬草编成的门户不完整,以桑木为门轴,以破瓮为窗;两间屋子,用破粗布塞窗;上面漏水下面潮湿,原宪正坐而弹琴。子贡乘着高头大马,红青色的内衬搭配素白外衣,马车高大,连巷子都容不下,他前去见原宪。原宪戴着烂开花的帽子,穿着破旧无跟的布鞋,拄着藜杖来开门。子贡说:“唉!先生这是得了什么病?”原宪回应说:“我听闻,没有钱财称之为贫,学习了却不能践行才称之为病。现在我,是贫,而非病。”子贡愣住了且面带愧色。原宪笑着说:“追逐世俗而行,结党营私而友,学习为了他人,教育为了自己,依托仁义为奸恶,倚靠车马来装饰,我不愿为之。”
四
曾子在卫国居住,穿着以烂麻为絮的袍子,袍子表层已经快没了;他脸色浮肿,手足长满老茧。他三天不生火做饭,十年不做新衣;他帽子戴得端正,但帽带已经断了;稍微整理一下衣襟,就会露出胳膊肘,脚上穿的鞋子后跟已经破了。他拖着鞋子摇摇晃晃的,嘴里高唱《商颂》,声音充满了天地,就像金石奏出来的。天子得不到他当臣子,诸侯得不到他做朋友。所以存养心志的人忘却形体,存养形体的人忘却利禄,追求大道的人忘却心机。
五
孔子对颜回说:“颜回,过来。你家庭贫困,身份卑微,为什么不去当官呢?”
颜回回应说:“不想当官。我有城外田地五十亩,足够供我喝稠粥了;城内有田地五十亩,足以让我穿丝麻了;弹琴足以让自我愉悦;学习夫子之道,足以让自我快乐。我不想当官。”
孔子瞬间变了脸色,说:“真好啊!颜回的意向。我听闻:‘知足者不因利禄而牵累自我,明白自得之人失去利禄而不忧惧,修行内心之人没有爵位而不愧怍。’我读这句话很久了,如今在你颜回身上才见到,这是我的收获。”
六
中山的公子牟对詹子说:“我身在江海之上,心却停留在宫门之下,怎么办?”
詹子说:“重视生命。重视生命则会轻视利禄。”
公子牟说:“我虽然知道,但却不能战胜自己。”
詹子说:“不能战胜自己就顺从,精神不会厌恶吗?不能战胜自己却强迫自己不顺从,这就叫双重伤害。受双重伤害的人,就是不长寿的那类人。”
魏牟,是万乘之国的公子。他隐居岩洞,要比平民困难;虽然没有抵达大道,但可以说有这意向了。
七
孔子被困在陈、蔡两国之间,七天不生火做饭,藜叶粥里看不见米,他脸色极为疲惫,但是却在房间里弹奏唱歌。
颜回在外面择菜,子路、子贡互相说:“夫子再次被鲁国驱逐,在卫国无容身之处,在宋国受伐树之辱,在商周之地不得志,在陈蔡之间被围困,要杀夫子的人不被定罪,凌辱夫子的人不被禁止。他却弹奏唱歌,不曾停止,君子没有羞耻之心,就是像这样吗!”
颜回没有回应,进去告诉孔子。
孔子推开琴,叹息道:“子路和子贡,真是见识短浅之人啊。把他们叫过来,我跟他们说。”
子路和子贡进来了。
子路说:“像这样,真可以说穷困潦倒了!”
孔子说:“这是什么话!君子通达于大道才叫做通,穷困于大道才叫穷。如今我怀抱仁义之道遭遇乱世之患,怎么能叫穷困潦倒呢!所以内心反省而不穷困于道,面临危难而不丧失德。大寒即将来临,霜露已经降下,我因此才能够知道松柏的茂盛。陈蔡的困厄,对我来说幸运的。”
孔子平静地继续弹琴唱歌,子路振奋地拿着盾牌跳起舞来。
子贡说:“我不知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啊。”
前文提到,“全身养性”是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。但由于很多时候,“全身”和“养性”无法兼得,要么牺牲精神上的自得去换取物质上的满足,要么降低物质上的标准去换取精神上的自得。这种情况,如何抉择呢?作者显然推崇的是后者,即“亏身养性”。
所以,他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个安贫乐道的事例。里面的主角面对穷困的生活条件,依然保持乐观的心态。这折射出作者这样一种观点,即真正的快乐,在于内心的平和,精神的自得,而非境遇的穷通。
其中有一则寓言较为特别,即中山公子牟身在江海心在宫门的故事。作为一个侯门公子,魏牟虽有求道之心,但却不习惯江海生活,从而心生愧疚。但实际上,在作者看来,求道关键在于内心,而不在于何种生活方式。只要拥有一颗道心,无论身在江海还是宫门,无论贫穷还是富贵,都能怡然自得。
正如他下面所说的:
古时候的得道者,穷困也快乐,通达也快乐,他们所感到快乐的并不是穷困与通达。只要身处道境,那么穷困通达就是寒暑风雨的有序运行。所以许由能在颍阳水边自娱自乐,共伯能在丘首山上逍遥自得。
“亏身养性”之所以难得,安贫乐道之所以可贵,是因为绝大部分人,根本无法看清生命与外物孰轻孰重,要么身处富贵却沉沦,要么身处穷困却堕落,甚至为了外物而放弃生命。
那么下面,我们进入第三部分,一共三则寓言。
一
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泽说:“奇怪啊,君主的为人。身在田野之中却游荡于唐尧的门下,不仅如此,还想用他那无耻的行为来玷污我。我羞于见他。”
于是投入清泠之渊自尽。
二
商汤准备攻打夏桀,请卞随出谋划策,卞随说:“不是我的事。”
商汤问:“那谁可以?”
卞随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商汤又让瞀光出谋划策,瞀光说:“不是我的事。”
商汤又问:“那谁可以?”
瞀光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商汤接着问:“伊尹怎么样?”
瞀光说:“毅力强大,能忍辱负重,其他的我不知道。”
商汤于是和伊尹谋划攻伐夏桀,最终攻克。
商汤让位给卞随,卞随拒绝道:“君主您攻打夏桀的时候找我谋划,一定认为我是个狡诈之人;你战胜了夏桀而让位给我,一定认为我是个贪心之人。我生于乱世,而无道之人又一再用可耻的行为来侮辱我,我不忍再听下去了。”
于是投入稠水自尽。
商汤又让位给瞀光,说:“智者来谋划,武者来完成,仁者来就位,这是自古的道理。先生你为什么不即位呢?”
瞀光拒绝道:“废除君上,不是义;杀害百姓,不是仁;人们发生危难,我坐享其利,不是廉。我听闻‘不是有义之人,不接受他的利禄;无道的世界,不踩踏它的土地。’更何况还要尊我为君呢,我不忍再目睹下去了。”
于是背负石头,把自己沉入了庐水之中。
三
从前周王朝兴起的时候,有两个士人身在孤竹这个地方,叫做伯夷、叔齐。
两人相互说:“我听说西方有个人,好像是有道者,要不前去看看。”
到了岐阳,周武王听闻,让周公旦去见他们,并向他们立下盟誓,说:“加两级俸禄,任一级官职。”
然后在盟书上涂上牲口血后埋藏于地下。
伯夷、叔齐二人相视而笑,说:“咦,奇怪啊!这不是我所说的道啊。从前神农掌管天下,四时祭祀之时,尽可能怀着诚敬之心,但却不会去祈求福祉;他对待他人,尽可能的忠信但却不要求什么。乐于从政就让他从政,乐于治理就让他治理,不会以别人的失败来凸显自己的成功,不会以别人的卑微而凸显自己的高贵,不会因为恰逢时势而为自己牟利。如今周朝看见殷商的混乱就迅速夺取政权,崇尚谋略而追逐财物,倚仗兵力而保持威势,杀牲口立盟誓来证明信用,宣扬自己的行为来取悦众人,屠杀攻伐来求取利益,这是推行祸乱来代替暴虐。我听闻古时之士,身逢治世不逃避责任,遭遇乱世而不求苟活。如今天下昏暗,周朝德行衰败,我们怎能与周朝并行而玷污自身,不如避开以保持我们操行的洁净。”
二人往北到了首阳山,最终饿死在那里。像伯夷、叔齐这样的人,对于富贵,即便能够得到,也不会去获取。高尚的节操,脱俗的行为,只以自己的志向为乐,不营求世俗之事,这就是这两位的气节。
以上三则寓言的主角,同样是“让王”者,但他们的行为颇为极端,甚至为了“让王”而终结了自己的生命。我们很直接难看出作者对这些行为的态度。但本文的主旨在于尊重生命,尊重本性,动辄自杀的行为,显然与主旨是相悖的。而且如果是庄子本人,一定不会推崇这样的行为。人生于自然而归于自然,因为某些人为的东西而放弃生命,是一种着于形迹,被外物入侵于心的行为,是极其迷惑的。由此看来,这三则寓言更像是反面例子,而最后作者对伯夷、叔齐看似赞美的评价中,或许带有嘲讽的意味。
那么至此,《庄子·让王》篇就为大家全部介绍完了,我们下期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