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寓言》:极致的洁白像污垢,广大的德行像不足
今天这期,我们接着讲庄子系列,这期是《寓言》这篇文章。
开头部分,作者介绍了《庄子》一书中,所运用的三种主要的表达方式,合称为“三言”,即寓言、重言和卮言。为什么要用这三种表达方式,它们之间又有何区别和联系呢,作者是这样说的:
寓言占十分之九,重言占十分之七,卮言每日更新,用自然之道来调和。
寓言占十分之九,是借助外人来论述。就像亲生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。亲生父亲赞誉儿子,倒不如不是父亲的人来赞誉。并不是我的错,是世人的过错。和自己相同的就应和,和自己不同的就反对;同于自己看法的的就认为是,不同于自己看法的就认为非。
重言占十分之七,是用来止息争论的,是长者的言论。年龄大,却没有处世智慧,而只是年长而已,那便不是前辈。人如果没有什么过人之处,便没有为人之道。人若没有为人之道,那就叫做陈旧腐朽之人。
卮言每日更新,以自然之道调和,所以能够连绵变化,从而穷尽天年。无成心之言,万物之理便是齐一的,本就齐一的万物之理加上成心之言,那便不齐一了,成心之言强加的齐一,那也不是齐一,所以说,要说无成心之言。说无成心之言,哪怕终生都在说,那也未曾说;哪怕终身都不说,那也未尝没有说。有可的由来,也有不可的由来;有然的由来,也有不然的由来。在何处然?在然处然。在何处不然?在不然处不然。在何处可?在可处可。在何处不可?在不可处不可。万物本就有所然,万物本就有所可。没有什么东西不然,没有什么东西不可。如果不是卮言每日更新,以自然之道调和,什么言论能够抵达恒久呢!万物都是种子,以不同的形态相互代谢,始终就像圆环,找不到顺序,这就叫做自然的均衡。自然的均衡,便是天道。
这段论述,大概是说,寓言占了《庄子》全文的十分之九,而采用这种形式的目的,其实是无奈之举。因为,世俗之人大都有自己的成心、成见,如果你直接向他们表达观点,对方下意识会以自己的成心、成见作为标准,来对你的观点进行是非判断。正如,一个父亲夸自己的儿子如何优秀,别人下意识会觉得不客观,而如果是无关的第三者说出来的话,可信度就会增加很多。寓言,是借助别人之口,或者通过一段别人的经历,来含蓄地论述一个道理。这样一来,便少了自以为是、自卖自夸之嫌。
重言,其实也差不多。作者说重言占全书的十分之七,似乎与寓言占全书十分之九的说法相互矛盾,其实不然。因为,重言包含在寓言之中。寓言是借助外人来论述观点,而重言则是借助那些德高望重之辈来论述观点。同样是外人的对话或经历,德高望重的前辈自然比一般人更有说服力,更加让读者重视,所以才叫重言。当然,作者也提到,所谓前辈,并不单纯指年龄,最重要的是要有过人之处,要在为人处世之道上有一定的见解。可以说,寓言和重言,都是作者为了让读者更易接受而采取的无奈之举,可谓用心良苦。
至于卮言,则是无心之言,是忘言之言,是自然之言,是无声之声的天籁,没有主观成见,没有是非判断。“卮言日出”,是说卮言每日都在更新,没有成规束缚,“和以天倪”,是说卮言是以自然之道来调和的,不知道为什么要说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说,自然如此。道可道,非常道,如果说寓言和重言所表达的,是可道之道,那么隐藏在卮言背后的,则是不可道的常道。
文章的后面,我们来看几则寓言。先看第一则。
庄子对惠子说:“孔子六十岁了,经历了六十次变化,开始认为的是,最终却认为非,不知如今所谓的是,不是前五十九年所认为的非呢。”
惠子说:“孔子在努力学习知识吗?”
庄子说:“孔子抛弃了这样的做法,但他未曾说过。孔子说:‘从太初禀受才质,蕴藏灵气而生 。声音符合自然之律,言论符合自然之法。利和义摆在面前,是非好恶,只不过是让人嘴上服气而已。让人心悦诚服而不敢违逆,才是稳定天下的定理。’算了吧,算了吧,我还不如他呢。”
这则寓言中,庄子说孔子一直在变化更新,不固守于一时的是非。惠子便认为,孔子应该是一直在努力学习知识,学问见识一直在增进,所以才能做到“行年六十而六十化”。庄子说并不是,孔子早就抛弃了这种刻意追求知识的做法,他也未曾跟别人说。
接着,庄子又借孔子之口,讲述自然无为之道。他说,人从自然之中诞生,是有灵性的,他的所作所为,本来就符合自然的规律,这叫“鸣而当律,言而当法。”但是,当利禄、名声等摆在面前,变成人人所崇尚的事物,那么人的是非好恶就不是自然而发了,而是受这些外物的驱使,这样人心就虚伪了。嘴上应和,心里却不一定这么想。表面仁义道德,心里男盗女娼。这种靠外力,或者说靠人为维持的稳定,只是脆弱的假象。那么,怎样才算真正的稳定呢,那就是自然无为。人们本来就是这样想,本来就要这样做,根本不需要外力来强迫,来规范,来驱使,做任何事情完全是自然而发、心甘情愿,这才是“定天下之定”。
最后庄子说,自己不如孔子。言外之意,自己还在这与惠子辩论,未能完全做到自然无为,而孔子早已无言,不再刻意向谁说教了。
再看下一则寓言。
曾子再次当官,心境也再次变化,他说:“双亲尚在之时我当官,只有三釜的俸禄,但我心里面很高兴;后来当官,虽然有三千钟的俸禄,却来不及奉养双亲,我的心里很悲伤。”
弟子问仲尼说:“像曾参这样,可以说没有被俸禄牵绊的过错吗?”
仲尼说:“他已经被牵绊了。要是不被牵绊的人,会有哀伤吗?这样的人,看待三釜、三千钟俸禄,就像看鸟雀蚊虻在面前飞过一样。”
这则寓言中,曾参先后两次当官,俸禄虽然增加,但因为双亲已不再,无可奉养,心境反而变得悲伤。可知,对于曾参来说,双亲的牵绊远比俸禄的牵绊要大。但要说,曾参完全没有被俸禄所牵绊,也不尽然。曾参的心理在于,以前俸禄虽少,但能用在自己想用的地方,所以快乐,如今俸禄虽多,但无法用在自己想用的地方,所以悲伤。换言之,如果俸禄多,并且能够用来奉养双亲,曾参会比以前更加快乐。因为在他看来,在双亲身上花了多少钱,能够衡量他孝心的大小。所以孔子才说,他已经被俸禄牵绊住了。若不被牵绊,奉养双亲尽心尽力即可,怎关乎俸禄的多寡呢?真正不被牵绊的人,生死尚且不入于心,更何况是爵禄呢?自然而来,自然而去,悲喜无痕,胸次洒落,人事既已尽,听天命而已。
我们继续看下一则寓言。
颜成子游对东郭子綦说:“自从我听了您的话,一年后变得质朴,两年后变得顺从,三年后变得通达,四年后与物为一,五年后万物归附,六年后灵魂入体,七年后浑然天成,八年后不知生、不知死,九年后抵达玄妙之境。”
颜成子游和东郭子綦,在《齐物论》的开篇出现过,不过《齐物论》中叫南郭子綦。《齐物论》中,南郭子綦作为颜成子游的老师,达到了“身如槁木,心如死灰”的“吾丧我”之境。颜成子游对这样的境界很疑惑,于是南郭子綦一步步引导他,领悟无声之声的天籁,也就是自然之道。这里可以看作是后续。颜成子游说,自从上次听了老师的话,境界一步一步地提升了。当然,这里说一年,两年,到九年,代表的都是次第,并非简单指岁月。至于里面提到的九种境界,若非真正悟道之人,恐怕也无法体会,我们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。
“一年而野”,这第一个阶段,便是去除浮华,回归质朴;
“二年而从”,到了第二个阶段,心境变得柔和恬淡,顺从事物的变化发展;
“三年而通”,“通”便是通达,将以前种种对立都消融贯通;
“四年而物”,“物”便是吾丧我,如槁木死灰,不被情感欲望所挂碍;
“五年而来”,既然已经“吾丧我”,假我已离去,真我便归来,即是回归自然本真,或说是万物归附于我。
“六年而鬼入”,即灵魂与肉体完全契合,不在被外物所操控。
“七年而天成”,天成即是自然而成,不假人为,一切行为与自然相合。
“八年而不知生、不知死”,即没有了生死的分别,更不被生死入侵于心。
“九年而大妙”,大妙即是大道,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,此乃与大道合一之境。
下面这一段论述,不知是否紧接上一则寓言而来,但又似无明显关联,一起来看看。
生时有为,就是死亡。奉劝大家:你们以为死(是阴),是有由来的;而生是阳,是没有由来的。但果然是这样吗?哪个才是舒适呢?哪个又是不适呢?天有节气次序,地被人类占据,但我能去哪里寻求答案呢?不知道终点在哪,如果没有命运,怎会如此呢?不知道其开始在哪,如果有命运,怎么会如此呢?有相呼应的现象,如果没有鬼神,怎会这样呢?有不相呼应的现象,如果有鬼神,又怎会这样?
这段论述,由生死讲起,道出这个世界的不可知。世人皆贪生怕死,是因为他们把生死割裂开来看,生是从无到有,所以让人觉得珍贵,死是从有到无,所以让人觉得悲哀。但如果把生死看作一体,不过是从无又回归到无罢了,生亦何欢,死亦何哀呢?更何况,生就一定舒适,死就一定不适吗?天虽有秩序,地虽被人占据,人好像知道很多,但有些事却永远也无法勘破,正如生死的奥秘。
往后看,世界似乎没有终点,让人怀疑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持续推动着,难道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吗?然而,我们再往前看,世界似乎也没有开端,既如此,背后又怎会有力量推动呢?命运又怎会存在呢?
世界上,很多事情,冥冥之中似乎有呼应,让人怀疑世界是否有鬼神的存在。但是,同样有很多事情,并没有道理可讲,善未必有善报,恶未必有恶报,如此看来,鬼神好像又并不存在。的确,这个世界就是这样,让人捉摸不透,而这恰恰是造化的奥妙,自然大道的奥妙。人所不知的,永远要比知道的多。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人如果能止于不知,那才是极致的境界。
我们继续下一则寓言。
影子边缘的淡薄阴影,问影子说:“你刚刚低头现在却仰头,你刚刚束发现在却披发,你刚刚坐着现在却站起,你刚刚行走现在却止步,为什么呢?”
影子说:“无心运动罢了,哪里值得一问呢?我运动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。我,是蝉脱下的壳吗?是蛇蜕去的皮吗?像是又不是。在火光和日光之下,我就积聚;在阴影和夜晚之中,我就隐息。形体,真的是我所依赖的吗?更何况那无所依赖的事物呢?它来我也和它一起来,它走我也和它一起走,它运动我也和它一起运动。运动的事物,又有何可问呢!”
这则寓言,其实还是在讲自然。你可以说,影子的运动依赖形体的运动,依赖火与日的运动,但形体的运动,火与日的运动,又依赖什么呢?这个世界运行的源动力又在哪呢?归根结底来说,在大道。而道法自然,大道不主宰不占有,其本身也无所依赖。因此,万物的运行皆自然而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既如此,又何必刨根问底呢,顺任即可。
下面是本文的最后一则寓言。
阳子居往南去往沛地,老聃往西去秦地游历。阳子居约老子在郊外相见,结果在梁地遇到了老子。
老子半路上仰天叹息道:“开始以为你是可教之才,现在看不行啊。”
阳子居没有回答。回到旅舍,侍奉老子洗漱梳理,然后把鞋子脱在门外,跪着走向前去,说:“刚刚弟子想要请教夫子,夫子走路不得空闲,所以我不敢。现在有空闲了,请问我的过错。”
老子说:“你高高在上的样子,谁和你相处?极致的洁白像是含有污垢,盛大的德行像是有所不足。”
阳子居脸色变得惊惭不安,道:“敬听教诲了。”
他来的时候,旅舍的人都迎送他,老板帮他拿席子,老板娘帮他拿毛巾梳子,旅客给他让座位,做饭的人给他让灶。而等他回去的时候,旅客和他争夺座位了。
这则寓言,表达了一种辩证的处世观,这在《道德经》里面很常见。如“大智若愚”、“大巧若拙”、“知白守黑”、“知雄守雌”等等。还有这则寓言中提到的 “大白若辱,广德若不足”,意思是说,极致的洁白就像是含有污垢,盛大的德行就像是有所不足,也可以理解为,你若太过洁白,在别人看来你就像污垢,你若德行太广大,在别人眼中你就像不足。阳子居去除矜骄的态度之后,拉近了与周围人的距离,别人不再躲避、敬怕他,换之以坦诚相处。这就告诉世人,要虚怀若谷,容纳百川,切不可自视甚高,目空一切,把自己孤立起来。要学习水的品质,自己虽然干净,但它可以去往任何需要它的地方,哪怕是肮脏污浊之处,因此万物都愿意亲近它。荷花虽出淤泥而不染,但它又何曾拒绝淤泥呢。
那么至此,《庄子·寓言》篇就为大家介绍完了,我们下期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