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天下》:天下学说,哪家才是真正的“道术”?
春秋战国时期,各个学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,呈现争鸣之势。各派先哲们都以为自己抓住了真理,奉自己的学说为唯一正道。然而,《庄子·天下》篇认为,各家的学说只是道术的一角,是囿于一隅的方术而已,而真正的“内圣外王”之道已被天下割裂。道术如何被割裂?各家学说何以是方术?
这期视频,我们接着来看作者的分析。
不被世俗所牵累,不用外物来伪饰自己,不苛求他人,不违背众人,愿天下安宁,让百姓的生命得以存活,人我的给养足够了就停止,以此来使内心洁净。
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,宋钘、尹文听说这样的风气就很喜欢。
他们制作像华山那样上下均平的帽子,以表明自己天下平等的愿望,(他们认为)接触万物必须从去除成见开始。
他们常说内心要宽容,并将这命名为心的德行。以此让大家亲和欢乐,以此来调和天下,希望大家都能以内心的宽容为主导。被轻慢也不感到耻辱,解除百姓之间的争斗,取消攻伐、停息兵戈,消弭世上的战争。
他们以这样的主张周游天下,劝说君主、教导百姓,即便天下都不采纳,他们依然强行说个不停而不放弃。所以说他们是被上下讨厌却强行发表观点。
虽然如此,他们为别人太多,为自己太少,说:“请只给我五升饭就足够了。”
宋、尹两位先生自己恐怕都吃不饱,弟子们虽然也饥饿,但他们却不忘天下人。
日夜不休地推行自己的主张,说:“我一定能让天下人活命!”
高大的救世之士啊!
说:“君子不做苛求计较的事,不让自己被外物所奴役。”
认为无益于天下的事情,与其擅长它还不如停止不做。把禁攻息兵作为外在的行为,把情欲寡淡作为内在的修养,不论大的方面还是小的方面,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到此为止。
根据作者的介绍,宋钘和尹文两人,对内主张清心寡欲、内心宽容,不被外物所累。对外主张人人平等,消弭争端。这似乎与真正的“内圣外王”之道相符。
但古之道术讲究“不累于俗,不饰于物,不苛于人,不忮于众”,即不被世俗所牵累,不用外物来伪饰自己,不苛求他人,不违背众人。
而宋、尹两人为了表明天下平等的愿望,制作了“华山之冠”,这是饰于物。又周游天下,即便被上下讨厌,仍强行推行自己的主张,这是“忮于众”。
如此执着于推行主张,又怎么能说是不苛求、不被外物所累呢,甚至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弟子忍受饥饿之苦,这实在也不是治身的“内圣”之道。他们的主张天下人都不采纳,也恰恰说明他们的主张不合时宜,也并非治天下的“外王”之道。
我们接着看下一段。
公正而不结党,平和而无私心,像自然流动的水那样没有主宰,趋同于万物而不起分别之心,不生顾虑,不起智谋,对万物不加选择,与之共同前行,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。
彭蒙、田骈、慎到听闻这样的风气便喜爱,以齐同万物为要义,说:“天能覆盖而不能承载,地能承载而不能覆盖,大道能包容而不能分辨。”
知道万物都有所可以,也有所不可以,所以说:“选择了就不周遍,教导了就不周全,大道则无所遗漏。”
所以慎到主张弃智去己,从而顺应不得已。对外物洒脱无碍,以此为道理,说:“去认知自己本不知道的,将会逼迫自己知道,从而伤害自己。”
随顺自然,无所专任,嘲笑天下崇尚贤能;放纵洒脱,无所专行,反对天下的大圣人。推移旋转,与外物共同变化;舍去是非,才可免于祸患。不顺从智虑,不知道前后,任性独立而已。被推着才行走,被牵着才前进,像那飘风吹回,像那羽毛飞旋,像那磨石转动,保全而无错,动静皆无过,未曾有罪责。
是什么原因呢?那没有智识的事物,不会因为树立自己而带来祸患,不会有使用智虑的劳累,动静不离物理,所以终身都没有毁誉。
所以说:“抵达无知之物的境界而已,不用什么圣贤,土块便不失大道。”
豪杰们互相嘲笑他说:“慎到的道,不是活人能实行的,而是讲死人的道理,当然很怪异啦。”
田骈也是这样,学习于彭蒙,领悟了不教的道理。
彭蒙的老师说:“古时候的道人,抵达没有是、没有非的境界就可以了。就像风快速吹过,又有什么可说的呢?”
常常违反人意,不被喜欢,但却仍然不免随物宛转。他们所说的道并非真正的道,且所说的是不免于非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并不知大道。虽然如此,大概也曾有所耳闻吧。
上面这段讲了以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为代表的一类人,以及他们所崇尚的那种随顺放任、齐同万物、洒脱无碍,就像飘风落叶、潺潺流水那样自然无心的境界。这看起来是与大道相合的境界。但在作者看来,他们仍然不知大道,他们所谓的道并非真正的道。这是为何呢?
作者提到,彭蒙他们“以为道理”,就是说他们以上面那些理念为道理。说是说自然无心,但当他们把这个奉为道理的时候,其实已然起了刻意心、偏执心、是非心。所以他们才会“笑天下之尚贤”“非天下之大圣”,才会认为自己才是对的,别人是可笑的,是错的。这与他们所崇尚的齐同万物、超脱是非的理念恰恰是相矛盾的。所以说,他们表面上舍弃是非,但又陷入了以舍弃是非为是的是非之心,因而作者说他们仍然不免于非。所以说,彭蒙他们看似知道,实则不知真道,只是听闻过一些大道的概要而已。
我们接着看下面这段。
以本源为精微,以有形之物为粗杂,以有所积累为不足,清静地独自与神明相处。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。关尹、老聃听闻这种风气便喜欢。建立“常无有”的学说,以“太一”为根本。以柔弱处下为表面,以空虚而不毁坏万物为实质。
关尹说:“自己没有任何成心,有形之物自然显现;行动时就像水,安静时就像镜子,反应时就像声响;恍惚若无,寂静若清;混同者和谐,获得者失去;不曾争先于人,而常常随于人后。”
老聃说:“知道雄强,却持守雌弱,为天下的溪涧;知道洁白,却持守污黑,为天下的山谷。”
世人皆争先,而我独处后,说“承受天下的污垢”;
世人皆争取实有,而我独处虚无,不储藏故而有余。他立身处世,徐缓而不费力,自然无为而笑那些智巧之人;
人人都寻求福气,他却委曲求全,说:“暂且可以免于祸患”;
以深藏为根本,以俭约为原则,说:“坚硬便会损毁,锐利便会折断。”
常常宽容待物,不侵夺他人,可以说达到极致了。
关尹、老聃啊,真是古之博大真人!
上面这段介绍的是以老子和关尹为代表的哲学流派。柔弱不争、虚怀若谷、自然无为、深藏俭约是老、关的主要思想。不同于介绍之前的流派,作者在介绍老、关的思想时,并没有透露出丝毫批判的意味,甚至给出了 “古之博大真人哉”的极高评价。可见,何为真正的道术?老、关的哲学恐怕已经接近作者的标准了。
我们再往下看。
寂静清虚而不着形迹,随顺变化而不守常规,生也好死也罢,皆与天地并存,与神明同往!茫茫然要到处何处,恍恍惚要往哪里走,将万物罗列,都不足以抵达归宿。
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,庄周听闻这种风气便喜欢。
用玄虚深远之说,广大无边之言,无始无终之辞,时时恣意放任而不偏不倚,不以一己之见而彰显自我。认为天下昏沉浑浊,不能向世人讲庄重之语,所以用无心之言来传播,引用尊老之言来让人觉得真实,用寓言来推而广之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视于万物,不拘泥于是非而与世俗相处。
他的书虽然瑰丽奇伟,却婉转随和而没有嫌怨,他的言辞虽参差变化,却奇异诡谲而值得一看。他内心充盈,不能自已,上与造物者遨游,下与超脱生死、不分始终的人为友。他对于本根的描述,宏大而开阔,深远而自由;他对于宗源的阐述,可谓恰到好处而上达玄道。
即便如此,他顺应自然变化并解脱外物的束缚,道理永不穷竭,他的来源连绵不绝,幽深玄妙,无法穷尽。
这段介绍了庄子的思想。虚静恬淡寂寞无为,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抵达那无何有之乡、广莫之野,遨游于那无始无终的境域,超脱是非生死,齐同天地万物。这是庄周的思想境界。何为道术?没有限制,永不穷竭,无法穷尽,这便是道术。从作者的介绍来看,庄生之道,可谓道术。
纵观作者对各家思想的介绍,可以看出其精心安排,各家距离道术由远及近。墨家主张节用、节葬、节乐,过分压制人性,这离道术甚远。
宋、尹学派主张清心寡欲、内心宽容,虽比墨家更近道术,却也陷入明知不可为而强行为之的弊病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学派,虽主张随顺放任、齐同万物、舍去是非,看似懂得大道,但仍免不了以自己为是,以他人为非,可见也是流于表面,并非真正地知“道”。
这几家虽然都获得了一些道术的痕迹、碎片,但要么是带着个人的成心去发挥,要么是机械死板地去推行,并没有基于那无穷变化的大道本身去体悟,都是偏执于一端而自以为是的人,所以是方术。
而老子、关尹的学说,正如作者所言,可谓博大精深,因为他们是基于大道总结出的为人处世的哲学,从万物的运动变化中领悟到了道术的精髓。而到了庄周,则对老、关的思想进一步发挥,不再局限于人世,从物我、生死、始终等种种对立的范畴中超脱出来,从各种固定的界限中跳脱出来,上升到了真正的“一”,达到了与造物者同游的境界。
白云苍狗,时过境迁,唯有变化永恒。无所滞留,随顺变化,内圣外王之道,尽在此中。
这篇文章到此为止,文意已足,但后面还有一段关于惠子学说的介绍,形式与前文不同,似是别处移入。以惠子为代表的名家,善于逻辑推演,名实辩论,其学说解释起来颇为复杂。后面有机会我们单独讲解,下期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