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徐无鬼》:止于分内,止于不知,便是极致的境界
我们接着讲《庄子·徐无鬼》。来看第一则寓言。
管仲得病了,齐桓公问他:“仲父病得很严重了,我还能忌讳不说么!您一旦病危,那寡人把国政托付给谁才行呢?”
管仲说:“您想托付给谁呢?”
齐桓公说:“鲍叔牙。”
管仲说:“不行,他为人廉洁,是个善良的人。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,就不亲近,而且一旦听说别人有什么过错,就终生都忘不了。让他治理国家,往上会约束君主,往下会忤逆百姓。他得罪您,将用不了多久。”
齐桓公说:“那么谁可以呢?”
管仲回答:“非要说的话,那隰朋可以。他的为人,上能忘却爵位利禄,下能不背离众人,对自己不如黄帝感到惭愧,对不如自己的人感到同情。以德性划分,称之为圣人,以财物划分,称之为贤人。以贤名凌驾他人之上,没有能获得人心的;以贤德的行为谦下于众人,未有不得人心的。他对于国事有所不干预,对于家事有所不苛察。不得已要选的话,那么隰朋就可以。”
这则寓言中,齐桓公向管仲请教托付国政者,管仲先是否定了鲍叔牙,然后勉为其难的提出隰朋这个人。之所以否定鲍叔牙,是因为鲍叔牙过于清高,不能容人,太过苛求他人。把自己认为的“是”强加于人,使得无论是君主,还是百姓,都不自在,容易产生矛盾。反观隰朋,能够忘却自己的地位,能够能融入百姓当中;能严于律己,又能与他人共情。而且,在国事家事上能有所不为。鲍叔牙和隰朋两者,一个是过于有为,另一个是有所不为,两者都不是完全的自然无为,只是两相比较,隰朋更胜一筹,所以管仲才不得已选择了他。
继续看下一则寓言。
吴王乘船于江上,然后登上猕猴山,众猕猴见到他,吓得赶紧逃走,逃进了深深的丛林之中。但有一只猕猴,很从容地攀援跳跃,在吴王面前表现它的灵巧。吴王拿箭射它,它能迅速地接中箭矢。吴王命令左右一起急射,猕猴于是被射死。
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:“这只猕猴,显耀自己的灵巧,仗着自己敏捷,以傲视于我,以至于落得丧命的下场。要以此为戒啊!唉,不要在别人面前展现傲慢之色。”
颜不疑回去后,拜董梧为师,去除颜色(种种作态),摈弃礼乐,辞去荣华,三年后国人称赞他。
这则寓言中,猕猴炫耀灵巧,好胜争先,终死于非命;颜不疑去掉颜色,去除矫饰,敛藏锋芒,反而受人称赞。作者借此阐明“大巧若拙”‘见素抱朴’之道。
接着看下一则寓言。
南伯子綦在几案上打坐,抬起头来慢慢地吐气。
颜成子进去见他说:“夫子,您真是出类拔萃啊!形体固然能够像枯骨一般,内心难道也能像死灰一样吗?”
南伯子綦说:“我曾经居住在山洞之中。那个时候,齐王田禾一来看我,齐国民众便三次庆贺他。我必然是有声名在先,他们才知道我;我必然是显耀自己的名声,他们才会来贩卖。如果我没有名声,他们从哪里知道我呢?如果我不显耀名声,他们又怎么会去贩卖呢?唉!我悲哀世人丧失了本真,我又以那悲哀世人者为悲哀,我又以那以悲哀世人者为悲哀的人为悲哀,之后便日渐远离(悲哀,趋于淡泊无心之境了)。”
这则寓言阐述“无我”的境界。所谓心如死灰,就是内心不受外物的影响,完全空明虚静的状态。完全空明虚静,便不在乎处于什么地方。有道是大隐隐于市,小隐隐于野。在山洞之中居住,不正那些为了打造自己高洁的名声,刻意远离世俗,所谓隐士高人的行为吗。所以南伯子綦才说,自己必然是有声名在先,齐国人才知道他,自己必然是有意显耀声名,齐王才会来见他,才会利用他的声名来赢取人心。但若以此为悲哀,便是心有挂碍,亦是一种悲哀。悲哀又成挂碍,挂碍再成悲哀,直到那悲哀不在,挂碍也就消失了,正所谓“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”。又所谓“非我无所取”,既然那个在乎声名、产生悲哀之情的我,已经不在了,内心自然也就如死灰了。这正是《齐物论》中“吾丧我”的境界。
我们接着来看下一则寓言。
孔子到了楚国,楚王向他敬酒。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着,市南宜僚接过酒来祭拜先人,说:“古人啊,在这种场合是要说些什么的!(暗示让孔子发言)”
孔子说:“我听说过不言的言论,我未曾跟人说过,就在这说说吧。市南宜僚只是弄丸而已,便使得两家的危难得以解除,孙叔敖只是安然地睡觉,手持羽扇而已,便使得楚国人息兵。我愿意有三尺长的喙!”
市南宜僚这叫不道之道,孙叔敖这叫不言之言,所以德性都是被大道所统一的,而言论能止于认知所不知的境界,便是极致了。大道所统一的(万物),德性是不能一概而论的;认知中所不能知道的,辩论是说不清楚的;像儒墨那样提出各种名号,便会有凶祸了。所以大海不会拒绝东流之水,是因为大到了极致;圣人包容天地,恩泽施于天下,却不知他到底是谁。所以活着的时候没有爵位,死了之后没有谥号,财货不聚集,名声不树立,这就叫大人。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何况是以此为“大”呢?有心为大,不足以成为大,何况是修德呢?最大的,莫过于天地;然而它又追求了什么呢?“大”自然具备。知道“大”自然具备的人,没有追求,没有失去,没有抛弃,不因为外物而改变自己。反求于己而不穷尽,遵循常道而不矫饰,这便是大人的真性。
这则寓言中,孔子说愿意有“三尺之喙”,意思是不想多说。因为,拥有三尺之喙的鸟,一般不善于鸣叫。他以市南宜僚和孙叔敖举例,两个人都是没有说话而化解了危机,这就是“不道之道”,“不言之言”。
接着他论述:万物的德性被大道所统一,虽然如此,万物的德性是有差异的,是不能够一概而论的。此外,人的认知中无法认识的事物,辩论是辩论不清楚的。然而儒墨等各家,都妄图建立某种放之天下皆准的名号,都以自家为绝对的是,以他家为绝对的非。如此一来,便会招致虚伪,引发斗争,带来灾祸。这是一种“小行小知”,正如嘲笑鲲鹏的蝉和学鸠。真正的“大”,是像大海那样容纳万流,是如圣人那般包容天地。无关名声,无关利禄。这就是“大人”。善于说话那不是贤人,正如善于吠叫的不是好狗。既然连贤人都算不上,更算不上“大人”。刻意推崇、学习某种“大”(如仁义),这并不足以成为“大”。只有无心而为,自然而发,真性流露,才是真正的“大”,这才是无穷无尽的“大”。正所谓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,天地何曾刻意求大,但却大到覆载万物。这便是“不道之道,不言之言”的真谛。
我们继续下一则寓言。
子綦有八个儿子,让他们站在面前,然后请九方歅过来,对他说:“帮我看看我这几个儿子,哪个最吉祥。”
九方歅说:“梱最吉祥。”
子綦惊喜地问:“怎么个吉祥法?”
九方歅说:“梱以后能和国君吃同样的东西,如此过完一生。”
子綦很失望,哭泣道:“我儿子怎么会沦落到这样极端的境地。”
九方歅说:“与国君同食,恩泽惠及三族,更何况是父母呢!如今先生听后却哭泣,是拒绝福祉啊。儿子吉祥了,父亲倒不吉祥了。”
子綦说:“歅,你哪里看得清啊!梱果真吉祥吗?酒肉的味道,都进了口鼻中了,你怎知道它从哪儿来呢?我没放过牧,但羊却从房子的西南角生出来;我并不喜欢狩猎,鹌鹑却从房子的东南角生出来。你不奇怪为什么吗?我和我儿子遨游的,是遨游于天地。我和他与天同乐,我和他在大地饮食,我不和他生事,我不和他谋虑,我不和他搞怪;我和他顺任天地的实情,而不因外物去搅扰,我与他从容自得,而不让他被人事所限。如今却有了世俗的报偿!凡是有怪异的征兆,必然是有怪异的行为。危险啦!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,大概是上天给他的吧!我因此哭泣啊。”
没过多久,梱被派往燕国,在路上被强盗抓住,如果身体健全去卖,就很难卖出去,于是强盗把他的脚砍断,把他卖去了齐国,他正好替齐国富商渠公看街,不过倒是终生吃肉。
老子曾说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”。子綦很清楚,自己和儿子梱一直过遨游于天地,顺任自然的日子,并未刻意寻求外物,然而如今却得知,儿子将与国君同食,这突如其来的世俗报偿,岂不怪异?这就好像,自己并没有畜牧,也没有狩猎,羊和鹌鹑自己送上门来。这样怪异的吉兆背后,必然隐藏着某种灾祸。自己不招灾祸,而灾祸自来,必是上天给予而无所逃,故而子綦哭泣。后来,一切果真应验,梱被强盗断脚后卖去齐国,替渠公看街,终生吃肉,不正是“与国君同食,以终其身”吗。
我们再看一则寓言。
啮缺遇见许由,问:“先生要去哪啊?”
许由回答:“我要逃离尧。”
啮缺问:“这怎么说?”
许由说:“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,我怕他被天下人所耻笑。后世岂不是会有人与人相食的现象!百姓并不难聚在一起,爱护他们,他们就亲近你,利诱他们,他们就会到来,赞誉他们,他们就会勤勉,给他们厌恶的事物,他们就会离散。爱和利皆出于仁义,但舍弃仁义的人少,利用仁义的人却多。仁义的推行,只会不真诚,而且会成为贪婪者的工具。以个人的决断去造福天下,就像一瞥之见(有所限)。尧知道贤人能利于天下,却不知其能贼害天下,只有把贤能之人置之度外的人,才知道这个道理啊。”
仁义本无罪,若无心为仁而仁,无心为义而义,自然是好。但若刻意推崇仁义,教人效法圣迹,必然会招致虚伪。仁义中虽有爱,却也有利可图。而世人假仁义之名贪取利益者多,忘却仁义之名散发爱心者少。有利可图,争斗难免,发展到后世,岂不是要人与人相食吗?老子曾说:“不尚贤,使民不争;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;不见可欲,使民心不乱。”不刻意推行某物,不刻意崇尚某物,方能维持人心的淳朴自然,才能免于争端凶祸。
下面是一段论述性的文字。
有自得自满之人,有苟且偷安之人,有劳苦身心之人。
所谓自得自满之人,学得一位老师的言论,便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,在那沾沾自喜,自以为饱学,却不知“空无一物”的境界。这就叫自得自满之人。
苟且偷安之人,就是猪身上的虱子,选择猪毛稀疏的地方,自以为是广大的宫殿园囿,在蹄边胯下,在乳间腿上,自以为是个安全便利之所,殊不知屠夫一旦举起手臂,布置柴草,生起火来,自己和猪全被烧焦了。随着环境而进,随着环境而退,这就是所谓的苟且偷安之人。
劳苦身心之人,就是舜。羊肉不爱慕蚂蚁,但蚂蚁却爱慕羊肉,因为羊肉是膻味儿的。舜有膻味儿的行为,百姓爱慕他,所以他三次迁都,跟随他到邓墟这个地方的人有十几万家。尧听说了舜的贤能,从荒芜之地将其推举出来,希望他能够带来恩泽。舜从荒芜之地被推举出来,年龄大了,耳目衰败了,却仍无法退休,这就是所谓的劳苦身心之人。
所以神人讨厌众人追随,众人追随就会不和谐,不和谐就会造成不利的事情。所以没有特别亲近的,也没有特别疏远的,持守德性而散发平和,以此顺应天下,这就叫真人。对于蚂蚁来说,应该抛弃智巧,对于鱼来说,应该抛弃计谋,对于羊来说,应该抛弃有意。用眼睛去看眼睛能看到的,用耳朵去听耳朵能听到,用心去感知心能够感知的。这样的人,公正地像绳子一样,行动变化遵循自然。古时候的真人,以自然对待人事,不以人为干预自然。
这段论述,讲了三类人。第一类,沾沾自喜于所知所学,自以为无所不知,却不知万物的源头乃是“无”,只有“无”才能诞生万有,只有虚怀若谷,方能容纳百川。第二类人,趋炎附势,蝇营狗苟,贪图一时安乐,追逐众人之好恶而进退。他们被外界环境牵着走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第三类人,显耀德行,展示有用,被人推崇,故而劳形伤神,至死不得安歇。这三类皆不能止于本分,身心驰骛于外,往往造成不利之事。
而神人则不同,神人无功,无功则无名,无名则众人不知,不知则不追随。不刻意亲近,不刻意疏远,持守自然德性,散发平和气质,以此顺应天下。这也是真人。如果比作蚂蚁,便是去除爱慕膻味的智巧,若比作鱼,就是去除相濡以沫的计谋,若比作羊,便是去除散发膻味的意愿。正所谓“于蚁弃知,于鱼弃计(原文作“于鱼得计”),于羊弃意。”如此一来,便返回了本真,耳听目视,所思所想,皆自然而发,无心而为。
最后,是另一部分论述。
得到它就能活下来,失去它就会死去;得到它会死去,失去它就能活下来,这就是药。乌头,桔梗,鸡头草,猪苓,它们都有成为主药的时候,哪里说得清呢?
勾践率领三千士兵困守会稽,大夫文种能知道败亡之中的生存之机,却不知道自身的祸患。所以说:猫头鹰的眼睛有它适用的时间,鹤的脚有它适宜的长度,解除适宜的条件,便会感到悲哀。
所以说:风吹过,河水会有亏损;太阳晒过,河水也会有亏损。但纵使风和太阳一起守着河水,河水却并不觉得亏损,这是靠着水源的不断注入。所以水守着土是固定的,影子守着人是固定的,物守着物是固定的。
所以眼睛追求明锐便危险,耳朵追求聪敏便危险,心思追逐外物便危险。凡是逞能,灵府便危险。危险已经形成却仍不悔改,灾祸的滋长就会越来越严重,返回本然状态就需要下功夫,有所成效便要等很久。而人们都以智巧、才能为自己的珍宝,不可悲吗?所以亡国戮民之事不停,就是因为不知道这样问一问。
所以,脚在地上要踩踏,虽然踩踏,但还得依靠自己没踩踏的地方,才能很好的跳动。人的认知很少,虽然少,但还得依靠不知,才能知道什么是天道。知“大一”,知道“大阴”,知道“大目”,知道“大方”,知道“大信”,知道“大定”,就是极致了。“大一”去贯通,“大阴”去化解,“大目”去观照,“大均”去顺应,“大方”去体会,“大信”去验证,“大定”去持守。
万物之中有自然之道,只要遵循便有觉照,幽冥之中自有枢机,宇宙初始它已存在。于是理解它,又好像没理解;知道它,却似不知道;不知,而后才能真正的知。追问它,不能有所限定,然而又不可漫无边际。纷纭万物中它真实存在,古今不更替,也不可亏损,能不说其中有伟大的妙理吗!何不也这样问一问,为什么要疑惑呢!以不疑惑去解释疑惑,返回到不疑惑的境地,这仍然是大不惑。
以上论述,首先阐述: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事物。正如药,能救人,亦能害人。各种药材,在不同药方中,作用或主或次,没有定准。
其次阐述:万物各有各的禀赋,不可能面面俱到。正如文种能有转危为安的谋虑,却无法预料兔死狗烹的悲剧。猫头鹰晚上视力很好,白天却如瞎子,鹤的脚长,短了却不行。这是自然规律,正如水必守土,影必守形,物必守物。
对于人来说,亦是如此,官能和精神是有限的,必须止于分内,如此才不会感到劳损。万不可驰骛于无限的外物,否则便会产生危殆。 正所谓“以有涯随无涯,殆矣”。危殆已经产生,若仍执迷不悟,后果必然是严重的。如此一来,想要返回本真,定是难上加难,久之又久,可能至死都无果。世人不知此理,以能力、智巧为贵,竞逐不休,致使亡国戮民之事不停。
这一切的一切,皆因过分追求“有”,而忽略“无”所致。人一双脚踏在地上,能有多大?如果没有脚外那未曾踩踏的土地,又怎能肆无忌惮的跳动?人的认知,能有多少?如果没有那茫茫的未知,哪里知道什么是天然、天道,岂不是一切都是蓄意?如此,生命便不是生命了。所以说,知道“七大”,便是极致。
“七大”如下:
“大一”,即浑沦未分。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认识到这一点,便能念头通达,逍遥无碍。
“大阴”,即至柔。以柔弱不争的心态处世,方能化解世事纷扰。
“大目”,即全面的视角。以不对立的眼光看待万物,消融是非,处于环中,方能应变无穷。
“大均”,即均衡。万物之中,自有均衡之道,顺应即可,不可妄为。
“大方”,即无限。感受无穷无尽的境域,不被生死得失所牵累。
“大信”,即自然规律。盛衰始终,消长盈虚,生死更替,四季变迁,皆有规律,可以验证。
“大定”,即至静至定。清净恬淡,止于分内,不被外物所搅扰,持守内心的安定平和。
此“七大”乃是大道的体现。正如老子所说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地母。吾不知其名,强字之曰:道,强为之名曰:大。”
大道本不可知,不可解,若强行解之知之,便不是道。所以“不知”便是不惑,以“不知”去解除“知”,便是以不惑解惑,仍是大不惑。而“七大”之外,正是不知,正是不惑,正是最高的境界。
至此,《庄子·徐无鬼》篇就介绍完了,我们下期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