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·则阳》:人生天地之间,如沧海一粟,何苦思虑营营?
今天这期,我们来讲《庄子·则阳》篇。同样是多则寓言,穿插了些论述性的文字。我们直接来看第一则寓言吧。
则阳(人名)游历于楚国,夷节(人名)向楚王提起他,但楚王并没有见他,则阳只好回去。
后来,则阳又去见王果(人名),说:“先生怎么不向楚王说起我?”
王果说:“我不如公阅休(人名)。”
则阳说:“公阅休是干什么的?”
王果回答:“他冬天在江中刺鱼鳖,夏天就在山林休息。有人路过问他,他回答:‘这就是我的住所。’夷节都不能做到的事,何况是我呢!我又不如夷节。夷节的为人,没有德行却有俗智,不满意自身,于是心神游荡于交际上,执着地沉湎于富贵之地,非但对德性无助,反而是加速亏损。受冻之人身处春天,就像借了一件衣服;中暑之人被冷风吹拂,就像回到了冬天。楚王的为人,外表尊贵威严;他对于罪过,就像老虎那样不宽容。不是巧言谄媚之人,或者德性纯正之人,谁能使之动容呢?所以圣人,他贫穷却能使家人忘却他贫穷,他通达却能使王公忘却爵位利禄而化为谦卑;对于外物,他能欣然接受;对于他人,他乐于沟通,但却能保全自己的本真。所以他有时不用言语,便能以平和的心境熏陶他人,只是与他人站在一起,便能使人受到感化。使得父子间的关系,各得其所,都以闲适的心态对待彼此。他对于俗世人心来说,是如此的遥远。所以说,还是等公阅休吧。”
这则寓言中,则阳积极谋求入仕,想要得到楚王的重用,先让夷节推荐,但楚王并未见他。后面他又找到王果,王果便跟他讲了一些道理。王果提到公阅休,他说此人处于一种“邀乐于天,邀食于地”,完全顺应自然,清净恬淡的境界。然后,王果又对夷节这个人进行了分析,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,从不向本心寻求,而是注重外在交际,沉溺于富贵场中。
公阅休和夷节,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,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境界和方向。若把则阳比作受冻之人,那么公阅休便是温暖的春风,夷节则是那雪上之霜,若把则阳比作中暑之人,那么公阅休便是一阵凉风,而夷节则是那火上之油。王果说自己不如公阅休,乃是自谦之辞;说自己不如夷节,却是反讽之辞。王果又说,楚王那样威严如虎,除了巧言谄媚之人,或者德性纯正之人,谁能打动他呢?然而巧言谄媚,已是虚伪,是亏损德性,是背离本真,这是夷节那一类人。而圣人保守本真的同时,又能无形地感化他人,无为而无不为,这是公阅休那一类人。所以,则阳你何去何从,很显然了。最后,王果直接告诉他,你还是等公阅休吧,言外之意,保持清净恬淡之心,以待自然的变化。
下面是一段论述性文字。
圣人能贯通世间束缚,全面地看清万物一体的本质,却不知他为什么能够这样,这是出于本性。静止、运动,皆效法自然,人们因此称之为圣人。由于认知思虑中的忧患,行为常常无法持续多久,时而中途停止,又能怎么办呢?生下来很美的人,是别人给的鉴定,如果不相互告诉,则不知他比别人美。好像知道,又好像不知道,好像听闻了,又好像没有听闻,那么他的喜悦便不会停止,人的喜爱也不会停止,这就是本性。圣人爱人,是别人给的评价,如果不相互告诉,则不知道他爱人。好像知道,又好像不知道,好像听闻了,又好像没有听闻,他爱人便不会停止,人们安于被爱也不会停止,这就是本性。
这一小段论述是说,刻意而为,无法长久,唯有自然,方是恒常。至美无美,至爱不仁。无所谓美,便无所谓丑,不因为美而喜悦,便不会因为丑而悲哀。爱,但不知是爱,被爱,但不知是被爱,如此便不会有爱与被爱的牵累和负担。这便是真性流露,自然而发,含而不露的光明,永不枯竭的灵府。
再来看下面这一小段文字。
自己的旧国故都,望见了便心中喜悦。即便丘陵之中草木丛生,旧国故都已有十之八九被遮掩其中,人看见之后仍然高兴。更何况清清楚楚地看见它,正如十仞高台悬于众人之间呢?
这里的旧国故都,比喻人的本性良知,让人见之喜悦。本性良知虽被遮蔽十之八九,但只要稍稍显露,便令人欣慰,何况是纤尘不染呢?作者意在让人扫蒙尘,回本性,复良知。再看下一段。
冉相氏抵达“环中”(虚无、无心、真空、道境),以顺应万物自然形成,混同于万物之中,没有开始终结,没有时日岁月。跟随万物变化的人,那颗凝寂之心不会变化,何曾舍弃过它呢?有心效法自然,便无法效法自然,自己和外物都牺牲了,这样做事怎么做呢?圣人心中没有自然,没有人为,没有始终,没有物我,和世界共同运行而不废止,一切行为完备而不败坏,如此冥合自然之道,又做了什么呢?
容成氏说:“去掉一日便没有一年,没有内便没有外。”
这一段仍是讲空明虚静的无心之境,混同万物,顺应变化,与天地精神往来。消融生死岁月,消融物我得失,如此便能应对无穷。此境界讲究无心,既是无心,便没有自然与人为之分。若有心而为,刻意效法自然,仍不是自然,仍无法抵达“环中”。如此,即拒绝了外物,又滞塞了内心,两处皆不得好。没有一天的概念,便就没有一年的概念,没有生的概念,便就没有死的概念,没有内也就没有外。不知什么是自然,什么是人为,也就真正地符合自然之道了。
下面,又是一则寓言。
魏惠王魏莹,和齐威王建立盟约,而齐威王却背离盟约。魏莹大怒,要派人去刺杀他。
魏惠王手下的犀首大将军,公孙衍听说之后,对此感到羞耻,说:“君主您是万乘之君,却以匹夫的方式报仇。我请您给我二十万大军,我替君主攻打他,俘虏他的人民,掳掠他的牛马,使齐君内心焦急,后背发病,然后再夺取他的国家。田忌也被迫出走,然后我们抽打他的背,折断他的脊梁骨。”
魏国的一个贤人季子听说之后,对此感到羞耻,说:“筑造了十仞高的城墙,城墙既然已经十仞高了,又要把它搞坏,这是那些劳役者所感到痛苦的啊。如今兵戈不起已有七年了,这是王上的根基啊。公孙衍,乃是好乱之人,不能采取他的建议。”
魏国另一位贤人华子听后,又以此为耻,说:“喜欢说攻打齐国的人,是好乱之人;喜欢说不要攻打的人,也是好乱之人;说攻打和不攻打都是好乱之人的人,又是好乱之人。”
魏惠王说:“那该怎么办呢?”
华子回答:“您只要寻求大道就行了。”
这则寓言讲到这,仍是在讲有心而为与自然无为。因齐威王背离盟约,魏王大怒而派人刺杀,此乃有心而为。若真这样做,两国必然开战,致使生灵涂炭,魏王内心果真就能够平复吗?公孙衍建议直接攻打,也是同理。季子建议不攻打,仍带有功利之心,此时不打,乃是因为自己国家根基不稳,时候未到,若自己国家远远强于齐国,又是另说了。所以,华子说,不论提议攻打与否,都是好乱之人。至于华子说自己也是好乱之人,乃是因为他自己也无法消融是非对立,以他人之言为耻、为非。以上四人,皆不知寻求大道。大道,无恩怨,无强弱大小,更无战争攻守之事。
我们往下看此寓言的后续。
惠子听了这件事后,引荐戴晋人。戴晋人说:“有叫做蜗牛的生物,君主您知道吗?”
魏惠王说:“知道啊。”
戴晋人说:“有一个国家位于蜗牛的左角,叫做触氏,另一个国家位于蜗牛的右角,叫做蛮氏,这两个国家经常为了争夺地盘而战,伏尸数万,赢了的追逐战败的十五天才返回。”
魏惠王说:“啊?你在开玩笑吧?”
戴晋人说:“请让臣为您证实。您认为四方上下有穷尽之处吗?”
魏惠王说:“无穷无尽。”
戴晋人说:“您知道,心灵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遇,再返回这四海之内,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吗?”
魏惠王说:“是这样的。”
戴晋人说:“四海之内有魏地,魏地之中有梁国,梁国之中有君王。君王和那蛮氏,有区别吗?”
魏惠王说:“没有区别。”戴晋人出去了,而魏惠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。
戴晋人出去后之,惠子进去见魏王。
魏王说:“这位客人,真是个大人啊,圣人都不足以相提并论。”
惠子说:“吹竹管,尚且能发出大声。吹剑柄,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。尧舜,是被人们赞誉的,但尧舜在戴晋人面前,正如那细微之声。”
这则寓言的后半段,便是讲站在无穷无尽的大道的视角,来看待世界万物,如此便能消融种种对立,“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大山为小”,国与国之间的争端,与蜗牛触角间的接触,又有何分别。人处于无边无际宇宙,如沧海一粟,其中的恩怨争夺,更可忽略不计。与其在这纷扰的世事中思虑营营,不如去往那“广莫之野”、“无何有之乡”,逍遥无碍,自在遨游。尧舜孜孜不倦地推崇仁义,引发争端,或使千世之后人与人相食,岂能与那恬淡虚静的体道大人相提并论呢。
来看下一则寓言。
孔子来到楚国,路过蚁丘这个地方,在一个卖水人家中留宿。邻居有一些男男女女爬上屋顶,子路问:“他们聚集在这儿干嘛呢?”
孔子说:“这些是圣人的仆人。他自己埋没于百姓当中,隐藏在田野间。他的名声虽然消失,但心志却游于无穷,嘴巴虽然说话,内心却未尝说话,与世俗相违背而不屑同流,这是在陆地中沉没的隐者,他难道是市南宜僚吗?”
子路请求去叫他过来。
孔子说:“算了吧!他知道我了解他,知道我来到了楚国,认为我一定会让楚王召见他,他把我当作奸佞之人。像这样的人,是羞于听奸佞之人的言论的,更何况是见到本人呢!你觉得他还在那儿吗?”
子路前去看他,发现他的屋子果然是空着的。
这则寓言讲市南宜僚的品质。他抛弃荣辱,消灭名声,混同于百姓之中,言语发自无心,不与世俗同流合污。孔子知道,自己积极寻求入仕,对方不愿与自己接触,所以不让子路去请他。这样一个人,孔子形容他为“陆沉者”,明明身在陆地,却像沉没在水中,明明可以显耀自己,却隐没在人群之中。
我们最后在来看一则寓言。
长梧这个地方的守封疆人,去看望子牢,对他说:“你从政不可鲁莽,治理百姓不可草率。从前我种植稻子,耕田的时候很鲁莽,那么它的果实也鲁莽地报答我;除草的时候很马虎,那么它的果实也马虎地报答我。我第二年改变方式,深入地耕田,仔细地除草,于是禾苗繁盛,果实累累,我一整年都能够吃饱。”
庄子听说之后,说:“当今之人,治理自己的身心,很多都像那守封疆人所说,违背自然,脱离本性,散灭真情,丧失精神,去进行各种作为。所以鲁莽对待本性的人,贪欲憎恶的危害,就像是本性中的芦苇蒹葭等杂草,刚开始萌发是为了满足形体,渐渐地便剥离本性;于是溃烂、泄露、发作,到处出毛病,毒肿脓疮,内里焦灼,尿上白沫,这些都是。”
这则寓言中,作者主张,为政不可妄为,应该顺应自然规律而为,否则种下何种因,便会得到何种果。古往今来,国家兴亡,朝代盛衰,便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。由此延伸至人本身,治理身心,亦不可鲁莽草率。若过分驰骛于外,劳形伤神,纵欲不休,致使本性之中灰尘遍布,杂草丛生,带来的便是目盲、口爽、耳聋、心发狂,上溃下泄,脓疮毒瘤等毛病,世人不可不以此为戒,止于分内,恬淡一些,清净一些。
那么,《庄子·则阳》篇我们先讲到这,剩余部分下期再见。